府中众人对宁少夫人的钦佩称颂,在漫长内宅生活中逐渐变了风向。
犹记得冯芷凌初入府中青涩却稳重模样的老人多已不在,府中后来的下人们,更多议论的是貌美夫人多年被冷落于深宅大院,啧啧可惜。
紫苑好几回听见,气得要罚多嘴的杂役,都被冯芷凌轻轻伸手拦下。
“夫人!这些人吃着府里的官粮,领着年底的赏钱,都是您一笔笔给他们额外拨下的。到了了,不知道感念您宽厚,倒嚼起主子的舌根来。“
“闲人闲话,有甚么所谓。”冯芷凌正专致抄书,听见身边人抱怨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计较。”
她浓密青丝间已偶现华发。明明还远不到那年纪,却不知为何发间常浮银丝,不时要贴身婢女帮忙拔去。紫苑每每看见,都心疼得偷偷扭头抹泪。
宁府从前不愁吃不愁穿,如今不愁声望与地位,外人看来是个镶金嵌玉的蜜罐。可她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
年少时家人不亲,年长后姻缘不睦。
被迫歇在危楼肃墙耸立的府邸中,日复一日替别人汲汲营营,只赖宁府方寸天地品人间百味,怎么会尝得出甜?
紫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该与人团圆的佳节,是夫人自己在竹心院度过。
所幸京城还有夫人的姨母琪贵妃时时照拂,使夫人得以有机会常入宫作伴。
只有娘娘对夫人好了。
紫苑如此想着。
*
岁月轻悄一晃十五载,大朔早已换了君主。先帝多年前因病去世,终前却留了旨意,允琪太妃仍居重华宫。
一位容态端庄的美人,正匆匆行于宫廷之中。
美人已算不得年轻,只仰赖天生的雪肤花貌与纤盈有度的身材,仍不输少女之姿时动人。
“拜见太妃娘娘。”女子入重华宫内殿,盈盈下拜。礼未行全,眼里凝着的水光已泠泠坠落。
“宁夫人,您可来了。”太妃贴身侍女行礼道,“娘娘盼您许久。”
踉跄匆匆,绕过帷帐,冯芷凌一眼便看见琪太妃白纸似的脸。
眼瞳乌黑,神光却是散的。唇与面白作一般,细看嘴唇颤抖,正呢喃唤着她的名字。
“姨母!”
冯芷凌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
“好孩子……”
琪太妃早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久久不咽下,只为等来视如亲女的冯芷凌。
自姨母升太妃后,日渐消瘦,不复雍容,昔日纤纤玉手,今朝红颜枯骨。
冯芷凌才将将摸着冰凉指尖,来不及开口再说些什么,太妃已微微歪头,就着正望冯芷凌的视角,慢慢阖上眼。
琪太妃凤驾西辞那日在重华宫内伺候的婢女,多年后还记得太妃去世那一刻,宫廷深处的悲鸣。
哭声不响亮,泣音才将被人闻见,便压在了嗓子眼里。喉舌含着喘息却发不出声儿,旁听见的人却只觉得心里闷闷地疼。
冯芷凌已痛极。眼眶心口指尖,没一处不是痉挛的。
她确实早已习惯一个人。
可今日起,这世上真再没一个人疼她。
*
“啊!”
少女忽自梦中惊醒过来。好端端正睡着,心口隐隐作痛。
迷迷瞪瞪大半夜,恍惚记得阖眼后幻境重叠,纷冗红尘闷在心间,隐隐作痛。
似处处不遂心愿,醒来却记不清晰。
冯芷凌定了定神,细想忍俊不禁:怎会如此?
在这山中寂静地修身养性,竟也还受虚幻的不堪纷扰,实在好笑。
她并未将这模糊的痛放在心上。
只一心惦记着,母亲究竟何时才消气,派人来接自己离开这清冷寂静的地方呢?
子规切切鸣归去,春意姗姗梦醒迟。
她来此风雨凄清处,已两年有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