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海棠平日里除了干杂活,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练琴。
她的古琴是素鸢留下的,当然,不是素鸢成名之后弹奏的那张,那张以古铜木为琴面,上等蚕丝为弦的琴,早已被客人高价买走了。
现在的这张,是素鸢岌岌无名之时,用来练习的琴,制琴用的材料普通,且已经有了不少磨损修补的痕迹,但它的琴声悠远、余音飘渺,单以乐器本身来评判,并不逊色。
可琴是好琴,海棠却并不算是个好的乐人。
老实说,她在这方面没有多少天赋,只是能吃苦,十根手指都磨出厚茧了,还是笨的很,弹奏出的曲子即使完整,听着也怪模怪样的。
你不能说她弹错了,但离琴艺高超,差得还是有点远。
因此,尽管海棠已经尽力抽出时间去练习,在次月初七,琴师前来考校的时候,她依旧没能取得头名,还被那位琴师狠狠嘲弄了一番。
欢娘得知这事,咬着牙砸碎了手里的杯子。
听见屋里杯子破碎的声音,海棠心里知道不好,连忙走进去,在欢娘发话之前,双腿一曲直直地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膝盖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海棠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脸上却没有丝毫惶恐的意味,就好像欢娘要怎么惩罚她都认,但并不服气。
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欢娘简直气笑了。
恰好这时白桃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重新为欢娘沏了一杯茶,又恭敬地摆好佐茶的蜜饯,就收好茶盘垂首立在一边。
那娴静乖顺的模样,极为惹人疼爱,与跪着的海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欢娘看着白桃暗自点头,要是都像她这样令人省心就好了,只可惜样貌身段普通了些,撑不起春和楼的招牌。海棠那张脸要是长在白桃身上,能省多少事?
想到此处,欢娘突然记起海棠与白桃私底下关系似乎不错,她不止一次看到两个人坐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心里有了决断。
“看你的样子,我罚你什么,你都是不怕的,既然这样,”欢娘伸手往旁边一指,说道,“那来人,给我把她按住了。”
海棠闻言僵了僵脊背,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她没想到,欢娘这前一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后一句话指的却是白桃。
“姑姑。”白桃见欢娘指着自己,一脸的惊慌,像只被惊扰的兔子,脸都有些白了,茶盘也没拿稳,直接脱手砸在了地上,发出一片凌乱的声响。
紧接着,就有两个人上前一人一边钳住白桃的手臂不让她乱动。
“姑姑。”白桃扭动肩膀却无法挣脱,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嗯……先把她双手的小指给我折了,这个月不必再练琴了。”欢娘闭着眼按了按额头,轻声说。
白桃闻言愣住了,海棠则不可置信地看向欢娘。
“姑姑你要干什么?没通过考校的是我,要折折我的手指就行了,罚白桃做什么?她还是这次考校的头名!你们罚她还讲不讲道理?”
海棠说着就要站起来,可还没等她伸直腿,一个健壮的丫鬟走上前,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和头颅,逼迫她跪着低头。
“道理?我看你来这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不知道,在春和楼里,最重要的是听话、是乖巧,而不是什么讲道理。”欢娘见海棠一脸愤怒,知道这回捏住了她的七寸,反而气顺了不少,于是慢悠悠地靠上椅背,翘起手指轻点了一下白桃,示意道。
“动手吧。”
于是白桃的双手被按在了地上,两个健壮的仆妇扳起她的小指用力往后一折,只听两声轻微的脆响,指骨应声而断。
白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海棠看着那两根被强行扭曲的手指,以一种可怖的姿态僵直着,彻底怔住了。
“下月中,还有一场考校,内容便是你们刚学的那支舞。跟这次一样,海棠若是不能胜出,便由白桃代替受罚。”
欢娘见白桃疼晕了过去,挑了挑眉,又跟身边的丫鬟补充道,“噢对了,跟其他姑娘也说一声,不要存什么故意谦让的歪心思。在我们这行,姐妹情深那一套最是无用。要不这样吧,谁在下次考校中被海棠比下去了,就一并受罚。”
……
这事之后,海棠发现大家都不太愿意同她说话了。
以往那些愿意在空闲时间教她技艺的姐妹,现在看见她就远远避开,实在避不过的,也找理由推脱,不愿意跟她说太多的话,只恐成为第二个替她受罚的人。
白桃倒是还愿意同海棠相处,只是她此刻双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只能静坐着养伤,连饮食都有些不便,更是想教也教不了什么。
不过海棠也不愿意多打扰白桃。一是自己害她受了罚,心里实在愧疚,不知怎么弥补,二是她隐隐觉得她与白桃之间,有些东西变了,她看自己的眼神,少了亲近,却多了一丝恐惧和忌惮。
不过想想也是,换做是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害自己无辜受罚的人,是怎么也做不到心无芥蒂的。
于是海棠只好独自一人,在深夜的后院里重复那支名为长铃的舞蹈。
听姑姑说,这舞虽然是新编的,但曲子是前朝宫廷夜宴所用,东家花了大价钱从一位贵人那里买下,这才请了教坊司的舞伎重新编排。
跳这支舞,需要妓子们脚踩高高的木屐,穿着轻薄的绸衫,再披一件由金线织成的镂空罩衫。罩衫上缀有数十枚豌豆大小的鎏金铜铃,闪耀夺目,且人一动作,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铜铃声、木屐踩踏地面的声音,在舞蹈时会与舞曲相和,成为另一重奏乐。
这就要求妓子们在跳这支舞时,不仅要身姿轻盈,还要柔韧有力,动作不能拖泥带水,稍有失误,失去节奏的铜铃声不但不能给舞蹈增色,反而会突兀地扰乱整首曲子。
这一点,让海棠极为痛苦。
她其实不太能懂舞技的优劣,更不明白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她做怎么就难看了,但她以前好歹还能浑水摸鱼。十几人站在一起跳舞,她动作稍稍慢那么一些,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大出来。
现在不同了,跳这支舞,动作只要有一丁点不对,她身上发出的铃声就与旁人截然不同,为此她没少挨骂。
可能怎么办呢?练不好也得练,难道就这么放弃吗?她放弃,白桃还得替她受罚,下次姑姑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人呢。
没办法,海棠只好独自在后院练习。跳舞穿的木屐倒还好,那东西便宜,随随便便就能找来一双,但造价不菲的金丝铃铛罩衫就没处借了。
她们上课时的衣衫都由管事统一保管,不用时便收回,尤其是这种贵重的衣物,绝不允许私藏。在真正挂牌揽客之前,春和楼里像海棠这个年岁的妓子,是不允许有自己的财物的。
于是海棠私下练习时,只能拆了一些灯笼、帷幔上的破旧铜铃,用棉线勉强缝在一起,系在脖子上充当那铃铛罩衫。虽然样子有些寒碜,作用却是差不多的。
“叮铃——铃——”
在破碎的铃声之中,海棠一遍遍跳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跳得更好,但做了总比不做强。
初春的午后虽有些阳光,却还是微寒。
海棠踩着木屐在后院跳舞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笨拙的小雀,努力扑腾翅膀却还是飞不起来。但金色的光细细铺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发梢染成了灿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机,看了就让人心生愉悦。
海棠身上除了一副皮囊,并没有什么胜过他人的地方,但她做任何事都有一股韧劲,不会因为一时的困窘而低头。
“你这样子,是准备去跳傩戏吗?”
后院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海棠全部心神都在自己身上,也没有注意后院的其他人,因此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一耸肩膀,脖子上的铃铛一通乱响。
出声的是个靠坐在后院的廊下的年轻男子。他锦衣华服,披着一身雪色的狐裘,怀里抱着个手炉,虽然廊下的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的气质依旧显得极为清贵从容。
这是什么人,前院的客人吗?他怎么会走到后院来的?
海棠心里感到奇怪,可是客人没有来这么早的吧,才刚过晌午。
他刚刚说什么,他觉得我在跳傩戏?她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挂着的乱七八糟的铃铛,心里顿时也觉得有几分相像。
“这是后院,不待客的。前院得往那边走。”海棠伸手指指不远处的楼阁,示意对方往前院走。
她手指的方向,是春和楼前院的高大建筑,此时虽然没有热闹的人声与歌舞,但精致的装饰十分华丽,更显得后院冷清。
“我不是客人。”祁钰和摇摇头。
不是客人?那是谁?
这附近住的都是些负责杂役的仆妇,偶尔会有商铺的伙计来来往往。这人一身的衣裳用料极为奢侈,配饰也做工精细,不像是会在后院来往的人。
“那你是谁?”海棠看了看周围,有些警惕。
“我来都城做点生意,就住在隔壁。”祁钰和笑笑,抬手指指隔壁的客栈窗户,“你不记得我了,几月前还见过呢。”
见海棠没有反应,他又伸手拿出了一块通体透亮的玉石,橙红色的纹理让它如同一小枚烧红的木炭。
噢,是那个在客栈里的人!
见到这枚玉石,海棠一下子就想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祁钰和的外貌出众,而是那块玉石实在漂亮,哪怕只见过一眼也难以忘记。
听见对方是客商,海棠放松了下来。
这就不奇怪了,都城里来来往往的商人不少,做的都是大买卖,又往往没有置办自己的宅子,一连半月在青楼客栈落脚都是常事。春和楼后院的小门时常敞开,又与隔壁客栈挨着,大约是见这园中有些景致,误闯了吧。
怪不得他这一身穿的如此富贵,随手送人的也是上好的玉石,想来是生意挣了不少钱。
“看你这身装扮,跳的难道是长铃舞?”祁钰和忍着笑意问道,能在身上挂这么一串铃铛,想必也不会是其他。
“你知道啊?”这下轮到海棠吃惊了,她记得姑姑说这舞已经许久没人跳了,连曲谱都几乎散佚。
春和楼将这支舞重新编排,就是想要以此在都城众多的秦楼楚馆中脱颖而出,出一阵子新鲜风头。
“许多年前,这舞曾风靡过一段时日,上到宫廷夜宴,下到市井勾栏,总能看见,耳边也总是一样的曲子在飘。”祁钰和指指耳朵。
“真的?”海棠表示怀疑。
照姑姑的说法,这舞至少也是三四十年前盛行的,面前的男子看着不过二三十岁,就算他见过,那时他才多大,说的好像已经看得厌烦了。
“骗你做什么。那时跳这长铃舞的妓子多得如同过江之鲫,水平参差不齐,什么样的都有。我自幼行商,见得多了。”
“那你觉得我跳的怎么样?跟你以前见过的比起来。”
“那……实在没法比。”祁钰和实话实说。
如果说他曾见过的舞者就像是那水上的鸿鹄,那面前这丫头最多就是一只刚学会扑腾的野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