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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番外:余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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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父,也就是张衾音的时候,刚满七岁。很多事如今想来像是隔了一层纱,已经记不清了,唯独那个冬天的雨夜,我永远忘不了。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夜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睁眼和闭眼感觉差不多,就像瞎了一样,只能听见耳边滂沱狂啸的雨声,夹杂着鬼哭一般的风。

我当时坐在街边一家铺子的窗户下面躲雨。冬天里土墙很冷,但我依旧紧紧靠着它,同时努力抱着腿往里缩,希望这样就能少淋一点雨。

可惜用处不大。那天有风,屋檐又很窄,寒风裹挟着雨一阵一阵往我的身上扑,仿佛一粒粒石子打在身上,比起冷,感觉更疼。

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种疼尤其明显。

又过了不知多久,感觉不太疼了,却有点困。好几次几乎要睡过去,却被一个响雷给惊醒。我是个觉很浅的人,平日里一点风声就能让我整夜睡不着觉,更不用说这种几乎能把人吓死的惊雷了。

比起我的难以入眠,我身边的人却睡得很好。

哪怕是仿佛要劈开天穹的惊雷,也没有让他抖动一下。我探手摸摸他露出来的小腿,感觉像是在摸石桥上的墩子,硬硬滑滑、冰冰凉凉的。他本来满腿都是土,很脏,这会被雨水一冲,倒是干净多了。

他是我爹,是个乞丐。不过他不让我叫他爹,他说他不是。

说起来,他这阵子总是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我们设法向药铺讨了些药渣吃了几天,也没什么用。不过,今晚他似乎一声都没咳过,不知是雨声太大我没有听见,还是他的咳嗽已经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越来越沉。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以后,就好像一层淤泥糊在身上,怪难受的。我动了动脚趾,感觉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是不是不该呆在这呀,但天这么黑,雨又这么大,去哪里好呢。

突然,又一道雷闪过,刺目的电光横贯了整片天空,一瞬间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能看见雨水如同无数的银丝从厚重的黑云中垂落。很快,电光一闪而过,眼前重归黑暗,沉闷的雷鸣才在耳边爆开。

我瞪大了眼睛,因为在那瞬时的电光之下,我看见就在我的面前,站了个人。

那人很高,撑着把油纸伞,一身红衣在雨夜里艳靡而诡异,就像市井传说中怨气深重的鬼怪。

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惜却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墙缩成一团,直冒冷汗。夜里太黑了,雨声也太大,我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到底是人,还是鬼呢?此刻眼前一片黑暗,我完全僵住了,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在浓郁的夜色中捕捉到一点影子,或者在下一次闪雷的时候看清对方的样子。

而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腿,力道不大却让人难以忽视。

我愣住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抱住腿拼命往回缩。

这是有人在用脚拨我的腿!我在心里大叫。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平日里那些店铺掌柜赶人的时候,就经常用脚面把我驱赶到一边去。他们倒没有故意踢我的意思,只是不想让我坐在门边影响铺子的生意。

那这个人是要做什么?难道他也是想让我挪地方?可是我们也没有挡他的路,像这样的雨夜,哪怕是坐在县衙门口,也不会有人管吧。

我有点想哭,但又不敢,只好僵在了那里。

“啧,可别是死了吧……”

我隐约听见面前的人说了些什么,却只听清第一句,后面的被雨声盖住了。

可能是我没有反应,他便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他的手掌很大,与其说是在拍我的脸,更像是在拍我的脑袋,或者在拍什么看家护院的大黄狗。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跟这个雨天格格不入。

“喂,没死就哼一声?”

他似乎凑近了我,虽然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了很多。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很好听,不像我爹,说话总像嘴里含了一口痰,带着浓重的乡音,讨好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在骂人。

“我们雨停了就走……”我胡乱地发出点声音,示意自己没死,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我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我担心他是官府或者监市的人,如果让他以为这里是两具死尸,那说不定会直接把我们拖出城去。

我本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却没想到下一刻,就被人抓住后颈的衣领给整个揪了起来,衣领瞬时紧紧勒住脖子,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就被人扛到了肩上。上半身倒挂着,感觉血都在往头顶涌。这人肩骨恰好顶着我的肚子,即便很久没吃东西了,还是让我有点想吐。

“呕……”我一边干呕一边咳嗽。

等等,他抓我干什么?难道这是个人贩子?

想到此处,我立即开始扑腾起来,四肢乱动,虽然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努力挣扎。

“你放我下去!呜呜,爹!”我抓住他身上的一块衣料开始乱扯,同时大声叫唤。

“行了别喊了。”他把我从肩头撕下来,按在怀里,同时用外袍紧紧捂住了我的腿,不让我乱踢,“他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听到这句话,我安静了下来。

哦,原来我爹已经死了。难怪他一整天都没有动弹。他就像是我们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的靠坐在路边,就没了气息,像一棵在冬日里冻伤的树那样死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饿,又或者是困,我没有再说话,耳边的雨声也渐渐远去。隐约中,身体暖和了起来,我一晕就睡了过去。

【2】

我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没有雷雨,更没有我爹的咳嗽声。就好像在一间生了炉子的屋子里睡觉,连脚趾头都暖得开始有些痒痒。

可惜好景不长,这间屋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淹了水。大量温暖而庞大的水流瞬间淹没了双腿、肚子和胸口,以及我的口鼻,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之后,我挣扎着睁开眼。

只见眼前一片明亮,暖黄的烛火映照之下,四面是陈旧而整洁的墙壁,样式简单的桌椅和木床安置在角落,中间立着张镂空的木雕屏风,也显得有些年头了。

而我此时正在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里扑腾。浴桶很大,水也很深,我的腿完全探不到底,只好两手死死扒住桶沿,不让自己沉下去。沾了水的浴桶内壁很滑,让我十分费劲。

“醒啦?”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红衣男子抱臂靠在浴桶沿上笑眯眯地看着我,“睡得跟死了一样,叫都叫不醒。”

这就是之前夜里碰见的那个人!我对他的这一身红衣印象深刻。想来就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并且把我丢进了浴桶。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吸了吸鼻子,掩藏自己的无措,硬着口气问。

“我?我叫张衾音,你呢,你叫什么?”他转身取了一套灰黑色的麻布衣服,随手挂在了一边的木架上。

“我……我叫四丫。”我瞥了一眼那衣服,回答他。

没想到他居然扑哧一声笑了。

“四丫?你怎么不叫大柱呢?”他笑得拍了一下木桶,可没笑几声,突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我,“四丫?你是女孩?”

我不懂他在笑什么,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他说他是在一个只长了四棵树的土坡上捡到我的,所以叫四丫,这没什么好笑的吧。难道他一直以为我是男孩吗?虽然我头发短了点,脸也有些脏,但是跟那些会扒拉鸡屎玩的男孩根本不一样啊。

我有点恼火,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僵在那里。

不过我后来才知道,让他惊讶的并不是我是个女孩这件事,而是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一个面容完好的小女孩,居然能在街头好好地活着。我没有被卖给大户人家做奴仆,也没有被拐进花街柳巷。跟在一个最后被冻饿而死的老乞丐身边,我四肢健全地长到了七岁。

可他那时似乎仍有些不相信,居然将手伸进木桶往我脸上泼了两把水。

我完全没想到他还能干出这种事,甚至没来得及闭眼就被淋了一脑袋。手也一下子没抓住,整个人又栽进了水里,几乎沉到了浴桶底。

不过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地想看我被淹死,我才在水里翻腾了两下,就被他抓住衣服拎了起来,像拎一只落水的狗,全身的衣服如同抹布一样湿哒哒地滴水。

我的眼睛进了水,一时之间很难睁开,只感觉突然有一只大手将我湿透的头发从脸上薅开。

“嗯……洗干净脸确实还像个女孩。行吧,你先洗澡,换好了衣服再出来。”他说完,手就是一松,我又被他丢回了浴桶,被温暖的水流包裹。

只是很奇怪,浴桶里的热水不知什么时候少了很多,我不用再四肢翻腾,也能踩到浴桶的底部站稳。

张衾音这时已经没了踪影,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好像都没有这样洗过一次澡。水很热,也很干净,真的很舒服,虽然爬出浴桶废了些力气,还险些把整个桶给摇翻。

我哆嗦着穿上那套新的麻布衣服,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此时大雨已经完全停了,天却还没大亮,只有一丝熹光笼罩在天空与群山交接的地方,灿烂得像是后面藏了一整箱的金子。

昨夜的雨像是要把整座城都浇透,那些电闪雷鸣现在想来就像是一场梦。

我爹呢?我看着天边尚未显现的日光,在恍惚中想到。

噢,我忘了,那人说他已经死了。

我想了想,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张衾音就坐在门外的一张桌子边上。说起来,他为什么总穿红色的衣裳?大晚上穿一身血红也就算了,此刻又是一身的粉红,衣摆处蝶戏花丛的绣纹,精细昂贵到我都不敢摸。

但说真的,勾栏里唱戏的姑娘都没他穿的艳。

“来啦。坐吧。”他还是笑吟吟的,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长条凳,坐在了他的对面,就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白粥,热腾腾的。

这是给我的吗?粥的香气让我睁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吃吧。”他一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我。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不会客气。连筷子都没拿,我双手捧着碗就是一大口,微微有些烫嘴的热粥下肚,让我的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四丫,以后跟着我怎么样?”张衾音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弄着竹筒里的筷子,“你如果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怎么活下去。”

他的语气很随意。

“师父。”我嘴里含着一口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甚至没有停下碗筷的意思。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得活下去。我爹死了,我一个人也很快就会死,而面前的张衾音就像那些一时善心泛滥的富家小姐,想要给我一口饭吃,那我为什么要拒绝?哪怕他们的善心往往只是一时,能让我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别说是师父,让我喊爹都行。

但很久之后,我开始后悔我喊的这一声师父。

师父,为师亦是父,此后的几十年我受到了庇护,得到了教导,甚至因此踏上了修行之路,可却永远失去了跟张衾音并肩而立的机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那时,我不喊这一声师父,他也还是会带着我,因为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能看着别人随意死去的人。

我常常问自己,如果他不是我师父,是不是很多事就会不一样?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那时在我心里,甚至还不如一碗粥重要。

张衾音似乎没有想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

“你家在哪?”他问。

“我没有家。”我摇头。

连吃的都没有,能算是家吗。我要什么家,哪里有吃的去哪里就好了。

“有别的亲人吗?”

我继续摇头。

“也难怪,人到了这个地步,有跟没有本身也没有什么两样。”张衾音耸耸肩,对我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那你爹死了,你准备把他葬在哪?如果没有好的地方,那明天去城外看看?”他又问。

张衾音就是这种人。

他不会看人的脸色,也极少顾忌他人的想法。哪怕一个七岁的小孩刚死了唯一的亲人,他也等不到天亮再问。怎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人呢?我曾经很困惑,不过后来也就知道了。恣心所欲、横行无忌,靠的不过是一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剑法,以及一个永远会接纳他的归处。

“好。”我点头,算是认可他的提议。

如果是一个普通小孩,可能此刻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可我不是,这个冬天,我已经见过太多冻饿致死的人,比起哭闹,吃饱是更重要的事。以后我还能为我爹哭,可却没有人会为我哭。

很快,一碗粥就被我喝完了,可我仍旧在碗里划拉着,想把最后一点粘稠的米汁舔干净。也许就是差了这么一口米汁,我爹才与我彻底分别,可惜他如今也喝不到了。

“吃饱了吧?”张衾音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额头,不让我再继续低头扒碗。

我咬着牙没吭声,胸口像是憋着一股气。

张衾音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变得认真。

“想哭吗?想哭就哭。”

听见这话,我沉默了片刻,随即眼泪就砸在了桌子上。一滴接着一滴,就像之前夜里屋檐下滴落的雨。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看着他哭。

“今天哭完,以后就不准再哭了。流血也比流泪有用。”他胡乱搓搓我的头发,就收回了手,“血流得多了,还能让人看见你的狠,可泪流得多了,就只剩下软弱了。”

【3】

第二天一早,张衾音就牵着我出了城。我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车上驮着一个棺材。

下了一夜雨的道路走起来格外泥泞,几乎是每一步都能带起一片泥水。黄泥浆在我布鞋上糊了厚厚一层,甩也甩不开。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新的鞋。

我侧过头去看张衾音,很奇怪,他的身上连泥点子都没有,那些浓稠的泥浆仿佛根本不敢沾他的身。

“怎么了?”他似乎察觉了我的视线,停下脚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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