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薛牧山笑了一声,“做梦吧你。要是上不了山,说不定是我给你送终呢,还养老。”
“……”活得久了不起咯,修士真是不讲道理。
不过薛牧山心里清楚,这小子虽然嘴上丧气,却不怨天尤人。他不会觉得自己上不了山是因为考验太难或者自己运气太差,他只是还没有想清楚一些事。
就像元钺,过去的两百多年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就像一颗璀璨无比的星辰,闪耀在灵居界的天空。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刚入山的头两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在睡觉。
“既然不想修炼,你为什么要上山?”薛牧山记得自己这么问过元钺。
而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元钺只是“啪啪”两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脸遗憾地说:“身不由己呀。我现在要是二十岁,你看我跑不跑。”
薛牧山递了一串烤好的鱼给垂头丧气的卞荆,又说:“不过,也还有三四个现在没上山的。其中一个你不是每天就能见到吗?”
“谁?”附近卞荆认识的几个人,都已经在三个月间陆陆续续离开,柳茵茵算是其中最晚的。
“每天早上扫大街那个小子啊。”
“他不是衡灵镇的人吗?”卞荆傻眼。
薛牧山说的这人,卞荆可太熟悉了,几乎每天都能撞见,但他一直以为那本就是镇上的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洒扫得太熟练了。
跟卞荆一同入镇的,有十几人。这些人他虽然大多不认识,偶尔遇见却很好分辨。比如柳茵茵,在汤饼店的头几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从小就没干过什么活,做什么都不爽利。
那个少年则不同。卞荆第一次见他,他正在清理石板路上的血迹。
刚开始卞荆看着满地的血,还愣了一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附近住了个屠户,三天两头的杀了什么牲畜,血水就直接往街上泼。时间久了,石板缝隙里都散发着腥臭。
过路的人都避着走,只有那少年在清理。他泼一桶清水,就用竹帚扫一遍,然后再泼水,再扫,如此往复,直到石板露出本来的颜色。一切都熟练得仿佛已经做了许多年。
“好像是姓周吧,渡落山收世家子可一直都是个新鲜事。”薛牧山一边呸呸地吐着鱼刺,一边说着。
比起卞荆这个隐在暗处的世家血脉,那姓周的少年才是一道真正的惊雷。十七岁的周家嫡系,闹出的动静恐怕不会比当年元钺小。
“周……周樟宁?”听着描述,卞荆突然想到了入山时那个背着匣子的少年。
这么一想背影确实有点像,都是一样的肩膀宽阔,腰背笔直。不过他没见过周樟宁的正脸,所以就算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这么说,每天清晨洒扫街面的少年就是他?
“快吃,一冷就腥了。”薛牧山一边吹着气一边催促卞荆吃鱼,就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在吃第三条了,吐了一地的鱼刺。
……
渡落峰。
渡落峰是渡落山脉的主峰。它极高,巍峨宏大,气势磅礴,云涛也只在它腰间翻腾。它又极寒,积雪常年不化,冰塔林立。远远看去,似乎除了直入天穹的仙树,一片荒芜。
此时若有人能在峰顶向下观望,就能看见一个火红的身影正在如一颗流星般向上袭来。
那人轻点着峭壁上的积雪,借着力一路向上攀登。他足尖一触即离,积雪却仿佛在刹那间承受了万钧之力,成片坍塌,翻滚的雪雾如同滔天巨浪。
这一身火红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衾音。
几个呼吸后,他便攀上了渡落峰。
此处静谧无声,几乎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刚站定,入眼的便是山峦般高大的渡落仙树,望不到边的树冠没入穹顶,成片的雪色渡落花几乎和云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花。
仙树下倚靠着一座白玉宫殿,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规模恢弘,檐上积满了从云端飘落而下的渡落花,像是下了一场雪,显得清冷一片。
张衾音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渡落仙树,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站在崖边,转身回首望向远方,望向绵延的渡落山脉之外的地方。
只见那里依旧是重重起伏的山峦,河流在峡谷与平原之间回环曲折,一座座的城池散在各处,星罗棋布,一直蔓延到与天穹接壤。
再远就看不见了。
渡落峰是这世间最接近穹顶的所在,可即便是在这里,依旧望不见天边。极目远眺所能见到的景致,好像三百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再过三百年呢,是不是也不会变?
张衾音低头看看脚下的万丈崖壁,见积雪成片坍塌,大片的雪浪翻滚,茫茫雪雾升起,突然有一跃而下,投身其中的冲动。他很想吹一吹风。
“在看什么?”
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吐字很慢,声调也有些奇怪。
张衾音听见问话,身形一顿,却没有急着回头,他慢慢收回望向山下的目光,转过头对着来人笑了。
“看景。”
他笑得很奇怪,嘴角上扬,梨涡很深,细长的眼睛却里只有一片冷光,像是戴了张不太服帖的人.皮面具。
在张衾音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竹青衣衫的人静静站立着。他个子很高,身形偏瘦,一头纯净无暇的雪发散在肩头,像是一束柔和光泽的蚕丝。
“好看吗?”那人轻声问。
这青衣人样貌生得极好,面容深邃,肤如凝脂,只是没什么血色,清冷的眉睫下是双碧色的眼瞳,苍白的嘴唇让他看着有些羸弱,像个沉疴已久的人。
但张衾音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羸弱,世上再没有称得上健壮的人了。
古籍有载,白埜,为渡落仙树所化,天生灵种。
数万年前,有巨石自天外而来,几欲灭世。白埜立于树顶,挥手击碎。巨石破裂四散,落地化成五峰。此后,世间再无人直呼其名,皆尊称白埜为渡落山主。
张衾音儿时初次听闻,只觉得夸张。五座山峰一般的巨石,一击而碎,这是什么样的威能?
直到他后来才知道,这世上这样的人,至少还有三个。
“不好看。”面对着眼前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白埜,张衾音垂下眼,“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白埜上下打量张衾音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走近几步,抬手微动手指,挥去了落在红衣上的几片渡落花。
白色的细小花瓣,无声地落在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