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看到卓依之后,纳葵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手毫无征兆地就松开了:“你来了?”
沈淮被突然扔到地上,重获自由的他一时无法适应,咳嗽了两声。狼在嗅他的脸。卓依清冷的目光从沈淮脸上滑过,随后,从他身旁经过,一步一步走向纳葵。
纳葵顺势揽住他的腰,将人带上宝座。
卓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纳葵身上,歪着脑袋看下面的沈淮,悠然道:“我如果晚些来,会看到什么?”
挺窒息的问题。
沈淮一时有些尴尬。反观纳葵,则显得比他淡定多了。纳葵不答反问:“你说你认识他?”
“认识。”卓依淡淡地说,“我认识二皇子薄鹤,也认识他沈淮。”
“是你领他过来的?”
卓依收回目光,看向纳葵:“我以为他是你的客人。”
答案很明显了。纳葵重新审视沈淮。
“对了。”卓依歪在纳葵肩膀上的脑袋突然抬了抬,“刚好那个人在,怎么不让他们见一见?”
纳葵心领神会,危险地眯了眯眼睛:“那个老东西。”
卓依面纱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扬:“沈淮,你见了他一定高兴。”
沈淮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直到他看清囚中寒千山那张老迈的脸,那种不安和愤怒顿时在他胸口炸裂开来。
寒千山是他父亲沈淮的旧部。当年通州兵败众人撤退,寒千山掩护他父亲下山途中被人一箭射穿肩胛骨,掉入深渊。下面是湍急的激流和无数锋利的石柱,众人包括沈樾都认为他死了,在顺都还替他造了墓。哪怕是沈氏一族流放那年,寒千山的墓前还有他父亲放的酒。
沈淮做梦也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纳葵大营的囚车上,竟然能看见他。
沈淮冷冷回眸:“他的眼睛和腿怎么了?”
寒千山双手被沉重的铁锁禁锢着,黑布蒙着眼睛。他盘腿坐在车中,大腿血肉模糊,看不分明。
纳葵不带感情道:“我答应他,喂饱我的狼儿们,我给他书看。但前些日子我的狼儿吃了他的眼睛,他现在看不了书了。”
沈淮的目光愈发冷冽。
寒千山浑身瘦削,边境的风沙像腊肉一般曝晒着他,几乎要让他风干。他像一具骨架裹在宽大的衣袍里,发黑结痂的伤口是身体为数不多的装饰。他的身边确实放了几本书,书早已烂掉了,也许是翻烂的,也许是被狼咬烂的。
沈淮无声地走了过去。
他每走一步,旧时的记忆便向泉水一般涌上心头。
“千山叔,你是个武将,整日里舞刀弄枪为什么还爱看书?”幼年的沈淮坐在寒千山宽阔的肩膀上问。
寒千山闻言笑而不语,只是一边翻书,一边捉住小沈淮的手逗他玩。
小沈淮却挣脱开他的手,揽住他的脖子:“不过我爹说了,你如果只是个粗鲁的武夫,他才不会让你当他的部下。”
“你也知道不读书的人粗鲁?”寒千山反问。
小沈淮哑口无言。
“读书可以明理。”
儒雅的寒千山托住小沈淮,将他抱到自己大腿上,“这世上的道理太难懂,不看书怎么明白呢。”
沈淮红着眼睛,走到寒千山面前。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书页在风的吹拂下翻了几页。
蒙住双眼的寒千山动了动身子,铁链哗哗作响。他颤抖着嘴唇,将脸朝向沈淮。这张脸遍布刀壑一般的褶皱,早已不似当年那般风光。
沈淮依稀记得当年。沈樾曾半开玩笑,说自从找了寒千山当部下,凭着这张优越的脸和这身儒雅的气质,来沈府找他说媒拉纤的人就没断过。寒千山听后只是笑笑,继续翻书。
沈淮记得,寒千山曾立誓,冗南不灭,终身不娶。沈樾只好做这个恶人,忍痛黑脸将那帮说媒的人扫地出门。
“你手里拿的是《春秋士览》。”
沧桑的声音将沈淮拉入现实,沈淮怔怔看向寒千秋。
寒千秋侧过脸,哑着嗓音道:“如果不是你把书捡起,风应该替我翻到49页了。”
沈淮想说话,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他才艰难开口:“没有双眼,你怎么读。”
寒千秋沧桑一笑,那笑声像是落叶秋风:“这本书我读过四十遍。它每一页每个字,都清楚地写在我脑子里。”
沈淮苦笑:“我怎么给忘了。”
他道:“那你,还记得淮儿吗?”
“淮儿。”寒千秋似乎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蓦然,他扬起了头:“淮儿!”
沈淮!
沈樾的儿子!
寒千秋猛地拽紧铁链,低头呕出一口黑血!
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不对。他们怎么会放过你,天下怎么会放过你。你快走啊!逃得越远越好!从现在开始,你没有沈樾这个爹,你不姓沈!”
“不,我不更名,也不改姓。”沈淮掷地有声。
“千山叔,我爹已经死了。沈氏一族在流放途中,都遇害而亡,我是唯一的生还者,我不能隐姓埋名!我如果改名换姓了,那这世间,就再没有临州沈氏,谁来还沈家一个公道!”
寒千秋猛地一震。他道:“可……到底选了荀家。”
“什么?”沈淮眉眼一凛。
寒千秋仰头叹息,染着血污的眼泪从空洞的黑布溢出,沿着脸上的沟壑蜿蜒:
“淮儿啊,我若说沈氏一族替荀家当了这替死鬼,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