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郡最高行政官员不过府衙里的郡守,只要她江守君不做贪污受贿之事,这救济粮就能原原本本到百姓手里。
“你是楚州郡守。”这话听得梁明帝皱眉,“怎么,你连自己也信不过么?”
“臣并非此意。”
她话说半截让人一头雾水,又没个下文。梁明帝竟有种被人吊胃口的错觉,这令他愈发烦躁,前面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这会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梁明帝不耐烦道:“说。”
“这几年来国家大小灾害不断,国库早有亏损迹象,哪怕收敛赋税也并不能使其殷实。陛下万倾国土,州郡无数,沿长江、黄河、淮水两岸青绳病尤其严重,不止楚州,百姓皆受倒悬之苦……”
梁明帝嗤笑一声:“怎么,要朕散尽国库成全他们么?”
她说这话有些异常天真了,仿佛和刚才口述平戎策的不是同一个人。
青绳之症乱国没错,照她的意思楚州要了救济粮,那其它州郡呢,但若是每州郡以至于每乡县都同楚州一样,由户部直派银粮下来,国库哪里捱得住?人力物力哪里捱得住?
当务之急是要太医署那些尸位素餐的赶紧研制出解决之法,尽早控制才对。
江守君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郑重道:“请陛下赐臣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微臣抬棺觐见,此举若成……”
“此举若成,必定引百官争相效仿,可惜他们当中有你这般才学的人少矣,朕也不可能挨个成全他们,怕只怕他们效你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梁明帝继续她的话说。
江守君抿唇没有答话。
“此路早死绝,”江守君闭了眼心想,“只愿百僚不要行我之亡路,徒留宫外寒官冢。”
梁明帝心中终于明了,这个臣子城府何其深,心思何其浅。
自古忠臣医天下,贤良治家国,她此番抬棺觐见,殿前谏言,闹得殷天震地只为区区楚州?
是了,只为楚州。
内乱当前你只偏意楚州,你心胸狭隘,你不顾性命只为楚州,你圣人心肠。
殿前君臣良久无言。
戌时至,论往常这个时候司礼监交班,但今日不同以往,无论太监宫女,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往这气氛焦灼的殿里闯。
茶已经冷了三刻钟了。
偏偏有个不识规矩的太监端了热茶过来。
“哐当”一声,茶盅不慎砸在大殿里,热茶淌了一地。
江守君抬起头来,对上那太监的脸。
陆寅。
陆寅吓得话都说不出,跪伏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陛下,陛下……”
御前用人,再不济也是训练有素的,断然没有敢像这样犯错犯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旁边没来得及交班的掌事太监看得头皮都在发麻,忙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陛下面前,岂容你这奴婢放肆!”
梁明帝心思敏感,看着太监不仅是怕,更像是有话要说。
“你看见什么了?”
陆寅跪着爬到梁明帝脚边,地上的茶盅碎渣把他的膝盖手掌划出长长血迹。
“陛下,陛下……”陆寅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目光却没有从江守君脸上挪开过。“她……”
梁明帝来不及看见的地方,江守君半阖着眼打量陆寅,皱眉在思考什么。
须臾,她朝陆寅笑了一下,笑得几乎是有些轻蔑。
*
昭狱。
这里暗无天日,深浅不一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潮湿阴冷的监牢里,那人手脚皆扣着枷锁,如墨长发散开,身上囚服不算干净,却被她穿出一种处变不惊,气定神闲的气质来。
“江大人,你……这是欺君啊,是死罪啊。”老太监刚刚目睹她和陆寅在殿前公然对峙,忍不住要扼腕叹息,开始宣读她的罪书。
江守君有些想笑,陆寅此番出现得不合时宜,更像是早有预谋。
可是那又如何,天下人都在看她身上会被定个什么罪名,但梁明帝不会在她的罪书里写她是罪臣陆柯之后,更不会写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他不敢写。
是故何来欺君呢?
如她所想,罪书上没有一条言明此事。
身旁内监站立一旁,手中盛盘上恭敬端着一杯闭口椒酒。
梁明帝终究没有如她所言般让她“午门斩首,悬首城门。”,连掌事太监也知道江郡守此举大义,却又无可奈何。
“陛下仁慈,赐椒酒,后特准江郡守归楚州。”
“谢陛下。”江守君端起那杯椒酒,却被轻拽了一下。
那太监将腰弯得低了些,轻声说,“江大人,您入京的车马还停在城外,您要还有什么要讲的交代给我就是,我会帮您给他们说妥当的。”
“多谢公公,”江守君表情从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要赴死的罪臣。“那还劳烦您跟他们说一句,到时我的尸身裹草席回去就行,不要染指棺木。”
老太监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心不自禁问道:“为什么……”
江守君轻轻笑了笑:“实不相瞒,那副棺木是我借的人家的,还得还回去啊。”
话落,江守君抬头把椒酒一饮而尽。
椒酒味苦,药性也烈。
辛辣从喉舌一直烧到胃里,痛感愈来愈重,猩红发暗的血从口中止不住地吐出来。
半刻钟后,人倒在地上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