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理好自己太平间里的最后一具遗体后,莱利·格耶纳先生拖着自己沉重不便的左腿一步步挪回到办公室的木凳上。随意扯过沾了酒精的棉布随便擦拭完双手,他甚至顾不上“酒精未完全挥发时不能靠近明火”的安全意识,急忙往嘴里塞上一根香烟后点燃。
吞云吐雾的惬意多少能散去一些惆怅,这使得他又能头脑清明地阅读那封伦敦政府送过来的任命书。
战争又要来了,他想。距今也才20年,噢,不对,现在已经是1938年的12月份了,屋外的风也早就变得冷冽刺骨,所以算得上是第21年吧?
办公室的简陋木门被推开,与格耶纳先生同龄的皮聘·利其尔先生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威士忌,来点儿吗?”利其尔先生询问自己的战友。
“你知道我从不摄入酒精,皮聘,除非手部需要消毒。”格耶纳先生将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按熄在满是焦痕的烟灰缸里,“那玩意儿会烧坏我的神经,会让我拿不稳手术刀。”
“既然你这么注重你的手术刀,那你应该为能接管伦敦的圣托马斯医院感到高兴,我的好兄弟!”利其尔先生坐到他身边的木椅上,拍拍他的肩膀,“因为体谅你身体的不便,同样也是考虑到你在1918年的那艘军舰上救了那么多的人——所以才会选择你担任代理院长,不是吗?你可以拯救更多的活人,而不是只窝在这种昏暗的小地方解剖死人……”
“你懂什么?!法医也是医生!”格耶纳先生毫不犹豫地反驳好友,他神情激动道:“法医是人类的未来!只有我们才能替逝者说话——就像去年那个伯爵杀人案——”
“是的,是的,我记得,你冷静一些。而且你又用‘我们’这个词了……”利其尔先生很是无奈地提醒道:“你不是已经拒绝了那个孤儿院女孩想要成为正式学徒的请求吗?你是不是后悔了?”
格耶纳先生听见好友这番话立刻安静下来,神情也变得落寞。
“我不知道……我昨天去伍氏孤儿院问过,院长说她去苏格兰上学了,那个学校甚至给了她一个奖学金的名额。”格耶纳先生喃喃道:“我都不知道还有学校愿意招收这么大的孩子呢。”
“可是聪明的孩子总是会有学校愿意招收的,连你这么古板苛刻的人都夸过她聪慧。”
听见好友的提醒,格耶纳先生脑子里对于那个孤儿院女孩的混沌回忆似乎变得稍微清晰一些。
说来也奇怪,明明在自己手下工作了快两年,自己却没有记清过她的名字和长相——当然这可能是她故意穿着陈旧的长袖长裤还用碳灰把脸涂黑了的缘故吧。她还总是把帽檐压得严严实实的,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肯漏出来。格耶纳先生记得自己平日里使唤她也都是用“你!”或者“嘿!”来代称。
就连孤儿院的科尔夫人也是在听过格耶纳先生对于女孩着装的口头描述后才知道他是在找谁,并且也只用“她”来称呼女孩。就和格耶纳先生一样,科尔夫人似乎对此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
以至于格耶纳先生到现在也只记得她那双比海上晴空更湛蓝的漂亮眼睛。
格耶纳先生选择在一战后成为法医的原因很简单——英国的警官们大都很懒怠,他们为了遏制凶案发生率,经常会将一些无法快速勘破的死亡案件定性为“自杀”或者“猝死”。逼得那些想为逝者查明真正死因的民众只能求助法医或者私下雇佣侦探,而这些逝者的家庭通常又都比较体面,所以格耶纳先生不愿意找那些年纪大的人当助手,他可不想工作时还要去提防仪容整齐的遗体会不会丢失“随身物品”。
但年纪小一些的又会忌讳害怕,就像自己住宅旁那个肉铺店老板的儿子——小查理,他刚上一天班,第二天就被吓到发烧,卧床休息时一直嚷嚷着自己“被传染了黑死病!”等到康复后就立刻把那个女孩介绍了过来,还一脸紧张地撒谎,说她是个很会干活还手脚干净的“男孩”。
“‘他’和我的女朋友贝琪同样来自伍氏孤儿院,贝琪说‘他’非常靠谱!”小查理提起女友就挺起胸膛,连神色都放松许多。
精通医术且熟悉人体的格耶纳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她是女孩,但他当时确实很需要帮手。
没有毅力的臭小子!格耶纳先生坏心地想,行啊!就让这个小姑娘试试看,搬运死沉的遗体和恶臭熏天的解剖过程,不把她吓破胆才怪呢!
可是女孩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吓的神情,她还能和格耶纳先生一起平稳地搬运每一具遗体。而且格耶纳先生在解剖过程中要求她拍照或者记录每种器官的情形之类的操作,女孩也熟练得非常快,甚至后来很多时候没等格耶纳先生先出言指挥,她就已经做好了一切。
连经历过的每一次解剖过程,她似乎也都能熟记在心。
就比如去年那桩【伯爵杀人案】,逝者是一位疑似通过瓦斯中毒达到自杀目的的花季少女,当时警官只是看了几眼干净的现场和她呈现橘色的皮肤状态就立刻判定为“自杀“案件”。
还是那位少女的母亲坚信自己可爱开朗的女儿绝不会想不开,她据理力争终于争取到让格耶纳先生查看女儿遗体的机会。
“瓦斯中毒死亡的人都会是这种状态,夫人,我见得多了,你应该节哀!”警官嘴上这样对那位泣不成声地母亲说着,扭头朝格耶纳先生打眼色示意他别给自己瞎揽活,满心只希望能早点结案下班回家。
格耶纳先生一向厌烦这种“人情世故”,一瞬间他甚至想冲着那个警官大发脾气,可是女孩的突然出声化解了这紧张场面,她望着那位哀哀哭泣着的母亲,轻盈地询问:“或许是我记错了,格耶纳先生…但是,冻死好像也会这样?对吗?”
那位母亲立刻抬头紧紧盯着她,眼睛明亮得就像是看见了希望。
“你一个小孩子瞎说什么——”
“对!低温致死也会使遗体皮肤呈现出橘色,如果能查看心脏就能知晓答案!”格耶纳先生立刻接上,打断了警官的训斥。
既然专业人士发话,警官只能臭着脸等待解剖结果。
最终,以两个心室颜色不一样的解剖结果,确定其死因为【冻死】。
而后在和那位母亲聘请的侦探的一同努力下,警方们终于追查到了那个真凶伯爵家里的大冰窖。
格耶纳先生到现在都还记得破案后的第二天,全伦敦的报社都在争相报道着这件凶杀案,报纸上夸赞着伦敦警力的敬业、法医高超的职业水准和侦探的缜密逻辑。
他那时也很高兴,甚至给了女孩100英镑作为奖金。
“想当初你每次解剖完都会跑到洗手间大吐一场,如今也成长了——”格耶纳先生哈哈笑着打趣道。
“其实现在也会吐,因为我对气味比较敏感。”女孩压低着声音回答,她沉思几秒,像是下定决心般对格耶纳先生开口请求道:“先生,请问我成年后能来您这里工作吗?因为那时候我必须离开孤儿院,所以…即使成为正式学徒,我也不要求涨工资,只希望您能让我有个住的地方。”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呢?格耶纳先生敲着额头回忆,噢没错,他当时否决了女孩的要求——或者说是惊愕到直接大吼出声:“胡说八道!女孩怎么能当医生?!更何况是法医这种要求高超技术的职业!我能让你接触这些知识还给你发工资就已经足够你感激一辈子了!”
女孩那双蓝色眼睛立刻蓄起泪光,她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随即深深弯下腰,语气满是乞求:“对于向您隐瞒性别这点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钱…而且我也能胜任——请您再考虑一下我,可以吗?我对于这些工作已经非常熟练……”
格耶纳先生看着女孩即使鞠躬也直挺着的背部,自知刚刚语气太严厉,于是放缓了语速建议道:“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依靠,我可以托人为你介绍一些男孩,家境不错的男孩,结婚后你就可以安心待在家里……”
没等格耶纳先生说完,女孩已经直起了腰板,她脸上愧疚难堪的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平静。女孩拍拍自己洗得发白的整齐衣摆,攥着那张纸钞对格耶纳先生礼貌道:“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格耶纳先生。”她望着格耶纳先生的那双蓝眼睛毫无波澜,就像在看一位陌生路人。
格耶纳先生愣住,还没说完的话也被女孩的眼神掐断在喉咙里,他只能无声目送女孩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自己不该那么说的,格耶纳先生心想,他确实感到后悔,因为此时的他清楚知道自己可能再也遇不到比她更适合接授自己学识和技术的孩子了。
但当他跑去询问伍氏孤儿院的负责人时却只得到女孩已经前往苏格兰读书的消息。
“不过她和那个汤姆…她们暑假肯定是要回来的。”科尔夫人说话中途似乎哽噎一瞬,在灌了一口杜松子酒后,她又勉强摆出笑容絮絮叨叨地对格耶纳先生继续说:“她最近还和我们院里的那个贝琪写了信呢!虽然是用猫头鹰送信…那只讨厌的、喜欢啄人的大鸟!天啊…噢,我是说,现在谁还用猫头鹰送信呢?咳咳——不过贝琪似乎已经把信寄回去了,那我和贝琪说一声,等下次将您的问候也写进信里吧?”
格耶纳先生严肃且认真地拒绝了科尔夫人的提议,他想等女孩毕业后自行考虑是否回到伦敦,如果到那时她刚好缺一份工作的话,自己肯定会发出正式文书请求聘请她。而现在,认真读书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走吧,皮聘,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咱们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格耶纳先生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拍拍自己好友的肩膀,感叹道:“毕竟等来年天气暖和后,你就要和部队一起被派往法国——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马奇诺防线?”
“我可真不想去——法国人建造这道防线这么多年都没有彻底完工,非常不靠谱!我宁愿直接被派去波兰也不想和那群法兰西待在一起!”利其尔先生抱怨着,两位看上去似乎再普通不过的英国绅士并行着走在飘雪的伦敦街道上,深色的羊毛大衣融入夜色中。
……
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的今天,霍格沃茨已经停课,各个学院的级长会记录下期望在圣诞节期间留校的学生名字,以便通知厨房按人数准备适量的美食供以圣诞晚宴。担任院长的教授们也都会为了照顾在校学生而选择一起留校。
周围持续颂唱着的圣诞赞歌声与同学们的互相告别声络绎不绝,所有人都在为年底假期而开心欢庆,但这份热烈的节日气氛并没能感染到你分毫。
【……放假时最好不要回来!如果你还记得我的男友查理,他已经被征兵入伍了,他说等明年天气变得暖和后就会跟着军队前往法国。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大家都在议论,政府是不是会在明年8月就正式宣布向德国开战。可是查理并没有比我们年长多少,我很担心他——】
你坐在大礼堂的斯莱特林餐桌旁,仔细阅读着贝琪寄给你的信件,有些庆幸当初是自己教会贝琪读书认字,不然无法顺利读懂这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一塌糊涂的信件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