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田阿礼啊——”对方用一种轻吟颂诗般的口吻道:“你其实看得见的吧,一直紧闭双眼也不仅仅是为了不看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也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能回头。”卑田阿礼道。
“为何不能回头?”八俣远吕智的声音变得蛊惑起来:“这和你告诫我的不能回头是一样的吗?你还留恋人间是吗?”
“请您别再问了。”卑田阿礼乞求道。
“不,我说了,我的天性充满好奇,我誓必要揭露一切蒙昧的真相,我想知道你为何一直紧闭双眼。”八俣远吕智这么戏谑地说,其轻飘飘的声音饱含蛊惑的力量。
——“睁开你的眼睛,卑田阿礼。”
就此,他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掀起,但是,在看清眼前的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如枯老的树干一样低下头去,弯下了本身佝偻的身体,抬起干瘦的双手掩住了双眼——还好,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控制,他还能动弹,还能用自己的手刺瞎自己的眼睛。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对此,八俣远吕智相当不解地问:“你明明有一双能发现真相的眼睛。”
卑田阿礼在双目的刺痛中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我不能回头,不能看见。”他的声音干瘪而枯老,沙哑得就像咽下了脱落的树皮,但是,他的哭声却像无助的孩子,佝偻蹲下的灵魂如同蜷缩起来的婴儿:“一旦能看见,我就会忍不住回头,回头的话我就会发现……我不能发现身后一路前来的路上空荡荡的,我不能接受自己的身后无人挽留……”
八俣远吕智反倒笑了起来:“可是你自己不久前才说,死者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生者能幸福,能减轻对死者的负担,不然他们会过得不幸福。”
卑田阿礼说:“是的,我爱着他们,但即便如此,不,是正因如此,我才依旧希望我的家人能为我流泪,希望他们能呼唤我回去,也希望他们能追来,像您一样,前来这里带我回去……这是我自私的想法,所以我不能回头,也不能看见……您为何一定要逼迫我睁开双眼?您实在太恶劣了……”
“爱让你如此痛苦,卑田阿礼。”
他感觉到八俣远吕智的手冰冷无比,正轻轻地搭在自己干瘦的肩膀上。
“你得往后看,你得发现真相,你得接受现实——不然你的灵魂会在这条河上徘徊不前。”
“与其徘徊在视而不见的欺瞒中,不如睁开双眼清醒地面对。”
“这是我对你带给我些许乐趣的恩赐。”
“……那么您呢?”这么说的卑田阿礼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落在了脚下的河流中,恍惚间,他自身好像也开始瓦解,化作了一滴水,即将融入奔流不息的长河中。
长河的尽头是否真的通往传说中的死者安息之所黄泉之国,他不知道。
但是,他还在问八俣远吕智:“您会回头吗?”
“在将她带回去的路上,您也会回头吗?”
八俣远吕智依然在笑,他的笑声随意,暧昧,又残忍:“我和你不一样,我回不回头都没关系,她一定会和我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卑田阿礼说。
他用自己最后的声音,对眼前这位看不清面容的、恶劣而残忍的邪神发出了充满慈悲和怜悯的报复。
“在带她从这里回去的路上,您千万不能回头看她,您不能回头……”
“否则……”
“您不能回头……”
他彻底融入了命运之河中。
……
脚下的河水漆黑一片,映不出他的面容。
从命运之河上直起身,不久前还与自己交谈的亡灵已经化作水滴变成了长河的一部分。
八岐大蛇似笑非笑,没有再去看命运之河映出的、属于他的记忆,只是抬眼望向前方所在的黄泉之国,继续地往前走。
他总是没有回头。
最初,虚无之海上还没有黄泉之国的存在。
从世界之外的虚无之海诞生,没有光亮的寂静之地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目光所及之处永远漆黑一片,分不清横竖左右和前前后后,自然没有回头的概念。
永恒的黑暗中,不需要眼睛。
耳朵可以听见声音,鼻子可以嗅到气味,嘴巴可以吞噬食物,舌信可以辨清环境,但是面庞上的双目有何作用?
世间的蛇类甚至没有眼睑,也不会闭眼和眨眼,因此,也没有睡眠和做梦的概念,一切都是平等的黑。
但是,从冰冷漆黑的潮水中诞生的造物,从永恒的黑暗中脱离而出的野兽,意外的,拥有与之相反的、雪白无暇的外表。
祂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从她的眼睛里。
祂第一次知道了眼睛的作用。
——在她的出现后。
祂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名字。
——从她的唇齿间。
祂第一次感受到未有的温热。
——在她的触碰中。
祂第一次看见了黑暗里的光。
——从她的存在上。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存在与祂完全不同,神秘又新奇,带来了奇妙而怪异的饥渴。
那样的感觉突然出现,却好像永远不再消失。
就像日光落在眼球上的刺痛一样。
在满目晃白的日光中学会使用自己的眼皮,如同婴儿依赖熟悉的、诞育的黑暗一样,在飘落的樱花中闭上眼的黑暗与诞生的虚无之海无异——但是,有月白和火红的衣裙在黑暗中摇曳,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样,灼烧着祂的眼皮,也撩拨着祂的眼球,誓必要让祂再次掀开眼睛,将祂从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拖拽出来,显现出与扁平的黑暗完全不同的轮廓一样。
祂只能从黑暗中醒来。
头顶上绯红的樱色已经消失不见,闭上眼皮睡去前目光所见的葱郁的绿意也已经化作了一片干裂枯涸的焦土,空无一物的大地上,除了祂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但是,天上,太阳依旧明晃晃。
没有悲喜,没有迷茫,也没有忧惧,而是起身,祂开始不断地往前走。
就算不擅长行走,就算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祂依旧不断往前走。
世间万物在祂的靠近中化为枯黑的灰烬,幽郁的浓雾在太阳下弥漫开来,覆盖大地,遮蔽高天,会动的生命争相逃窜,又在祂所带来的寒潮浊气中仿佛被幽火灼烧殆尽一般,化作溃散的尘埃。
某一刻,突兀地就腻味了这样的光景,于是祂顺从本性,显现真身,庞大而雪白的神躯游弋四方,蜿蜒的蛇尾搅动大地、破开海洋,将原本一大片的土地划开,形成无数的岛屿,崛起无数座连绵起伏的山脉。
底下的大地已然被搅动得不复原来的面貌,祂将目光放在了高天之上明晃晃的太阳上。
通天的巨蛇自地上仰头朝那里噬去,雪白蜿蜒的身躯在尘世间仿佛化作了一道雪白的、通天的阶梯。
太阳从天上拖拽坠落了下来,将世间化作巨大灼热的熔炉。
腥燥的热气袭卷万物,火红的烈焰焚烧大地,熊熊燃烧的神火发出凄厉可怕的嘶鸣,映入所有生命的眼中。
后世又说,毁灭的火神迦具土降临了。
……
……
【邪神八岐大蛇,你放出六恶神,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诩全知全能又光辉无私的太阳女神啊,你既自称全知全能,又怎会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罢了,你已犯下万恶不赦的罪过,为了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哼,你所统御的高天对我降下莫须有的预言,我也已经对你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质疑,所以,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但事实证明,你才是罪恶的源头。】
【你百般质疑吾的规则,誓要将天地搅得天翻地覆,殊不知,你这样做,无论是什么所求之物都永远不会得到。】
那是形如诅咒的神谕。
但就算如此。
他也绝不会动摇。
他从来没有回头。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他誓必要揭穿高天之神虚伪的光辉,让世人从神明的欺瞒中清醒过来。
——就算被恐惧,被厌恶,被高天八百万诸神讨伐。
他不断地往前走。
——就算如同预言所说,神格会被褫夺、神躯沦为饿殍,就算被封印在阴阳狭间几千年……
绝对不会回头。
——就算吞噬掉……
他在某一刻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纤细的竖瞳微动。
远处,白茫茫的芦苇丛在飘荡。
狂乱的风呼啸。
白茫茫的大地上,绯色的樱花雨纷纷扬扬。
有月白火红的衣裙在树下摇曳,如同曾经在黑暗中灼烧着他的眼皮那般,一如既往,没有变化,任由落樱拂过了那张与记忆中一样的、沉睡寂静的面容。
他在冬雪中安静地停留。
……
——去哪里了?
祂耐心地窥探着。
——去哪里了?
巨大的蛇目自云层中垂下。
——哪里都找不到。
祂细致地观察着。
观察着遥远的大地上,一动不动的花鹿失去了原有的活力,不再发出声音,僵硬地躺倒在大地上。
观察着它的眼珠变得浑浊,皮肤上爬满尸斑,饱满的身体开始干瘪,溃烂,腐坏,爬满蝇蚁和蛆虫,又被鸟类啃噬,最后化作一滩腐水融入大地,剩下的白骨也化作灰烟随风飘向四方。
——原来在身下这片土地里。
于是,巨大的蛇躯天翻地覆,搅动大地和海洋。
——不在。
——不在土地里。
低伏在地的蛇目仰头望向高天。
——那就在天上。
……
就此,他自天上往地上的樱树噬去。
……
头顶上的万年樱不断地飘。
踏及大地后,终于一步步站在了樱树下,长久的死寂中,大雪已经掩盖了身后来时所有的血色与痕迹。
“哼……”
自第一声轻哼从喉间溢出后,接下来的笑声就怪异地无法停止。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刻,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蓦地振袖展臂,掀起昂扬的眼睫,高傲而戏谑地笑,仰头向着高天宣告。
“看啊!天照,我所求之物终将要回到我的掌中!”
“所以,你、高天众神、预言、世界——甚至是命运,又有何惧!”
——黑暗里漫进光来。
迷乱的大雪中,他向着漫落的樱雨中的人影张开双臂,像迎着樱雪撞进大火中拥抱春风一样,任由自己银白的发丝纷纷扰扰地往后飘扬,将其拥进怀里。
他露出一种温柔却显得疯狂又着迷的神情。
——起初,祂甚至不知道那称之为光。
“没关系……”
“我将赐予你永生,赐予你永远能呼唤我的喉咙,赐予你永远看向我的眼睛,赐予你永远会牵起我的双手,赐予你永远会带着我奔跑的双腿,我将赐予你力量,我将赐予你不死不灭,以神的名义。”
——但是,祂知道,它有个特定的名字。
“所以,快点睁开眼睛,再次看看我吧……”
——「明日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