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朝气蓬勃的日出。
生命中第一次看到的日出,是在五岁那年的新年。
人类对「第一次」的概念总是很执着。
小到出生时第一次发出的嚎哭,大到死亡时第一次那么寂静,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新年,同平安京所有皇戚贵胄一样,遵从看日出的习俗,然后举家去神社参拜。
尚是懵懂懂懂的年纪,连神明是什么都还没有概念,也不懂为什么大家要一大早踩着白雪,大老远地参拜神明,就算大人们告诉她——这叫初詣,神明会在这一天降临人间,参拜的时候可以向祂许愿后,她也只是站在神社前,单纯地模仿身边的姐姐。
将一枚薄薄的铜币投入木制的香火箱里。
然后握住上边屋檐下垂落的麻绳,晃动摇铃。
最后,掌心拍两下,双手合十。
低头,闭眼。
安静。
漆黑的安静。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并没有为之祈愿的声音。
耳边也没有。
她在某一刻,耐不住寂寞,偷偷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在神明的面前,在祂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窥视身边闭眼祈愿的姐姐。
高高的天际明净,升起的朝阳划破冬夜的黑暗,连绵的山脉浸在云烟般浓白的雾霭里。
新年的白雪里已然绽开春樱,远方寺庙传来沉重的钟声,在耳边和心里撞响,发出轰鸣。
心中突然就有了声音。
她发出与之重叠的言语,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愿望。
单纯的、诚心的——向无形的神明祈祷。
——「希望,你能看着我……」
一开始,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愿望。
但是,她的姐姐在身边说,明日朝,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
明日朝说。
——「不说出来的话,神明怎么会知道呢?」
年幼的她睁开了眼睛。
当对上对方偏头望来的眼睛时,她的心中突然就绽放出纯粹的喜悦来。
她觉得神明回应了她的愿望。
此后几年,她都会在新年那一天许愿。
第一年——「希望能得到一句夸奖。」
投下铜币。
哐当一声,铜币沉底。
第二年——「希望能得到一个拥抱。」
摇动神铃。
铃铛发出脆响。
第三年——「希望能得到一枝花。」
手掌拍两下。
裁剪得圆润的指甲染着胭脂。
第四年——「希望能得到一首和歌。」
双手合十。
安静地垂首。
第五年——「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平安喜乐。」
那段什么都无法得到回应的童年,就像石子投入死水一般,也许只有神明会倾听她的声音。
可是,神明不再实现她的愿望。
一年又一年,渐渐的,失望,然后麻木,最后,不再对神明许愿,也不再相信神明的存在。
她甚至开始不理解,家里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虔诚地信奉神,还愿意花好多的钱和食物去供奉祂们,明明他们把那些用在她身上的话……不,不需要那些东西,明明只要分给她一点点爱的话,她就会拼命地回应他们的。
但是,他们宁愿爱一个无形的存在,也不愿分一点多余的目光给她。
为此,她或许曾经甚至忌妒羡慕过所谓的神明。
但是,最终,是她这样的人,得到了神明恩赐的力量……
……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须佐之男在日出时分那样温柔地拥抱她,也许还是因为,她知道,她将要前往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她曾经简单又普通的愿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的呢?
……
刺目的雷光从眼皮上划过的时候,上一秒明亮的日出就转变成了下一秒神狱中浓稠的黑暗。
耳边传来雷鸣噼里啪啦的声响,断片的意识只是短暂地寂静了一下,就被她恍惚的声音打破:“你在做什么?八岐大蛇。”
眼帘中,是一张森白的鬼面。
尖锐的獠牙从高高的颧骨长出,褪去血肉与眼球的面具,只剩白骨与两道空洞的黑窟窿,狰狞,可怖,张开噬人的牙关,直晃晃地占据她的视野。
她仰面,浸在神狱湿冷的潮水中,看见映入眼帘中的影子,雪白、圣洁,正被密密麻麻的群蛇拥簇着伫立在她身侧,任由银白的发丝垂落。
低头弯身的邪神手持着一个恶鬼形貌的白骨面具,虚虚地覆于面上,安静地垂首,与她保持着疏离的距离,似乎在等待她对一个恶作剧的反应。
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八岐大蛇。”
这一次,他回答了。
他说:“想吓吓你。”
古老的神明回答得那么自然又理直气壮,就像一个无辜又任性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她突然不是很理解他的行为。
明日朝看不见他面具后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盈,听上去在笑,就像春天无根的落花。
他说:“你每次见到我,眼里都没有恐惧。”
短暂的沉默开始蔓延的时候,耳边只剩下蛇鳞划过地面发出的诡异的声响。
神狱的黑暗无处不在,像弥漫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眼帘中,唯有他的色彩明亮依旧。
被漆黑的蛇鳞覆盖的指尖在森白的鬼面上留下刺目强烈的色彩碰撞。
借由面具的遮挡,忽视他那张俊美得异常非人的脸庞后,他其余的一切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她转动干涩而漆黑的眼珠,从上至下移动,见他宽大而繁复的白袍迤地,周围冰冷的水流被拨开,坚硬的蛇鳞像黏稠的水流蜿蜒,化作无数条长蛇从他的狩衣下窸窸窣窣地攀爬蠕动而出,构成一片神秘而厚重的紫。
他看上去简直像是由白雾和沼泽组成的,在黑暗中,显得那么虚渺又危险。
但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应该是流动在他周围的那些雷光。
危险的金光比满目的毒蛇还来得张牙舞爪,它们像有秩序的网,相互缠绕,其形成的镣铐与枷锁层层叠叠地扣在他修长而高挑的身形上。
面对这样的神明,她不禁问:“你希望我害怕你吗?”
属于他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很快就从那张面具后传来:“人敬畏神,才会渴求神,进而向神奉献。”
他说:“你既不敬畏我,也不渴求我,之前又为何要让我吃掉你?”
“我以为你想吃了我。”明日朝说。
她从潮水中支起身,狼狈地爬起来,坐在潮水中,垂着头说:“不是你自己说被须佐之男伤得有些重,虚弱到要吃了我吗?”
她再次抬起头去仰头看他时,他身上其实已经没有伤口,就连多余的血迹都没有。
对他受伤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神狱的幻境中他被须佐之男挖出神格的时候,但是,当时血淋淋的胸膛如今已被雪白而矜贵的衣物掩盖,她现在甚至无法越过面具,透过他的脸色判断他的状态。
于是,她只能用手抚过胸前自己曾经被啃咬的地方,像在向他展示自己作为食物的价值一般,反过来认真地询问他:“难道你不想吃了我吗?”
衣领下的喉结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她歪头,继续道:“你说我灵力强,当时你被须佐之男挖出神格后,不是立刻冲过来想吃了我吗?”
就此,她感觉到有熟悉的目光居高临下,轻轻落在了她身上。
冰冷,锐利,像饥饿的野兽,虎视眈眈,阴暗地蜇伏在面具之后。
被漆黑坚硬的镣铐扣住了雪白的颈项,上下滚动的喉结禁锢在项圈的边缘震颤,人形的蛇用那样的喉咙发出了疏离又讥诮的声音:“我想吃,你就会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吗?”
“当然呀。”明日朝毫不犹豫地说,终于露出了见到他后的第一个笑容:“因为我是你的东西,不是吗?”
“哼。”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几乎立刻就从他的舌尖抵出,带着一种轻飘飘的不以为然:“诶呀,人类惯会说谎,也许你不过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就连当时说爱我也一样,对吗?”
罢了,他似是怜悯地叹了口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相当冷漠戏谑:“你既说爱我,又说要诅咒我,你渴望从我这里得到彻底的解脱,又说让我吃了你,成为神永远的血肉——真是贪婪又可怜,如果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如果你的挣扎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多少叫我有些失望,还不如你当时在梦中直接用箭刺穿我的脖子来得有趣。”
他如此评价,末了,又漫不经心地重复了那一句话:“真是渺小的恶意,明日朝。”
对此,明日朝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没有一丝气恼的迹象,依旧在笑。
到底是没有真正同她相处太多时间,认真算起来,这才是他们第二次真正见面,一种无形的冷漠与疏离从一开始就充斥在神狱腥臭的空气中。
但她的笑容相当柔软:“都要接受审判和处刑了,如果我是你的话,还不如最后再吃一顿饭,要不就没机会了。”
“不然你以为我唤你回来作甚?”
他笑道。
明日朝听罢,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披着的丝帛里拿出了一颗红苹果。
本是在沧海之原随手摘的,没想到也带上来了。
她递给他,弯了弯眼睛说:“这个也给你。”
他一顿,却迟迟没有接过。
明日朝干脆砸向他,脚下的群蛇立即蜿蜒,如同编就的麻绳,缠绕着构成一只手掌的形态,代他接住了那颗苹果。
与此同时,手持的面具终于放了下来。
明日朝由此看到了他的脸。
青年人形的异类微微偏头,紫罗紫的蛇瞳转动,脸色如冬夜的残雪,带着驱散不开的冷意,异常的苍白病态。
但是并不落魄。
相反,他的眼睛依旧美得慑人心魂,比所有的色彩都来得夺目。
他优雅又矜贵地接过了那颗苹果,像人间折花舞剑的贵公子,浅薄的唇角微弯,似乎在笑:“早知道你这么识趣,我便让你从外面多带些东西给我了。”
“例如樱饼?”她说。
“?”对此,他明明表情没变,但明日朝就是看出了一丝困惑。
她这才恍然大悟:“樱饼就是樱花做的糕点,千年后的你倒是很爱吃,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樱饼这种东西,你现在大概也不喜欢。”
她说:“而且这也不是特地给你带的,我是魂灵,又带不回那些东西。”
“可你带回了须佐之男的衣物。”
他斜眼瞥了一下她身上的丝帛。
明日朝说:“能带来这颗苹果,应该就是这袭神之羽衣的功劳了。”
他咬了一口苹果,染着淡紫釉彩的薄唇下,尖锐的獠牙陷进红白相间的果肉里。
他慢慢咀嚼起来,然后轻轻咽下:“我还以为你是特地带来,想讨好取悦我的。”
“倒也不是。”
她说。
“这个时候何必那么诚实。”
他笑道。
明日朝便说:“这颗苹果是有毒的。”
对此,他顿了一下,又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
他说:“这个时候又何必说谎?”
停了一秒,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又笑着补充道:“世间可没有比我再毒的东西了。”
明日朝不置可否,没有再反驳他,而是坐在潮水中,偏头,温和地问他:“甜吗?”
他突然就颤了一下眼睫。
就像栖息的蝴蝶翅膀被惊动似的。
很快,他便轻浮又冰冷地笑道:“我可不喜欢一会吃你的时候,食物还会说话,问我好吃吗?”
明日朝依言噤了声。
他终于满意地眯了眯眼,旦笑不语,两三下将手中的苹果吃完。
都说蛇吃东西不嚼,只吞咽,看样子也并非如此,至少,八岐大蛇学会了人类的进食方式,就像他所化的人形一样。
但沧海之原的果子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八岐大蛇吃了后脸色没有丝毫好转,那颗苹果与他之前所受的伤以及他本体庞大的蛇身相比,可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
眼见他连果核都一并嚼得稀碎吞下,明日朝这才注意到之前那堆死去的神使尸骸都已在这腥腐的神狱中开始馈烂。
那些原本扭曲的肢体和尸骸已经不成原形,就和腐烂的苹果以及人间暮春凋亡的残花没什么区别。
注意到她的目光,八岐大蛇用分叉的舌尖轻轻舔过唇上的金鳞,偏头望向那个方向,随即笑道:“按理来说,他们是不会烂得这么快的,但我的力量侵蚀他们,又吸食了他们的神力用来修复自己身上的伤口,所以他们才会变成这样……诶呀,所以说,哪怕是神使,陨落后也和烂泥没什么两样,都是这样腐臭又丑陋。”
说这话的时候,他居高临下,从她的角度仰望而去,邪神的下鄂线条分明,那些柔软依垂而下的白发就像冬日里覆盖着雪的柳絮,诡异又神秘,扭曲又美丽。
他突然下移瞳孔,对上她的目光。
似乎想到什么兴味的事情一样,他的竖瞳肉眼可见地收缩,变得万分纤细。
唇齿微启,他眉舒目展地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睫随着微眯的眼眶形状弯起、颤动,让人联想到喜欢玩弄老鼠于鼓掌的猫:“对了,你之前不是还多此一举帮他们合上眼睛吗?那我现在命令你再把这些神使的眼睛一个一个挖出来,怎么样?”
明日朝温和的神色褪去,好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何必这样恶趣味地捉弄我?”
见状,簇簇的眼睫像飞鸟翅膀压下,他更加细致地审视她,然后才笑道:“可是,感觉你的表情比刚才有趣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