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丝像一张纱雾,迷蒙地掠过了他的脸庞。
她说:“让我成为你的眼睛吧。”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对此,他颤了颤被血黏成一片的眼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看见茫然的神色从他那张苍白又被血色染得艳丽的脸庞上升起。
但是,他最后也什么都没说,而是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支撑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了起来。
须佐之男说这里是妖鬼的巢穴,明日朝并没有怀疑。
若是以前还生活在平安京的日子里,她对妖鬼一事都是当故事看的,但是,这些年来到处行走,她确实也见过了不少的妖魔鬼怪。
一路上,虽然幸运地没有遇到妖鬼,但须佐之男简言义赅地告诉她,如今世道妖鬼肆虐,前些日子,妖魔杀进了人类居住的城中,将他和大家掳进了海底的深渊中,日夜囚禁加折磨,很多人都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情绪并没有明显的起伏,但是,他脚步微顿,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动摇般地望向了身后尽头的黑暗:“我的朋友为了保护我已经命丧于此,他们不惜丧失生命也要为我争取一线生机,但他们的灵魂将日日受困于此,不得安息轮回,我……”
明日朝却仿佛看透他所想一般打断了他:“这不是需要自责的事,如果你所说是真,那你现在也根本救不了他们。”
他有些失落地回过头来,不得不无力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揽着他的腰继续往前走:“就算只有你,我也相信他们会希望你活下去的。”
他闷闷地“嗯”了声,无法目视的脑袋微微垂下,明日朝又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她在这样的沉默中突然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了他,说:“我在海边看见你的时候,你只有一个人,差点被淹死,但我想救你。”
被她抱在怀中的少年微微踮脚,安静几秒后,才在她的耳边愧疚地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将你卷进了这里来,让你遇到了危险……”
她无法瞅到对方说这话时的表情,于是,她放开了他,而他一顿,像初生的雏鸟一般,下意识追寻温暖的所在,虚虚地靠了过来。
对此,她展现的笑意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
她歪了歪头,即便知道他如今看不见,她还是像过去那般,眉眼间难得晃荡出一种花枝招展的柔软来。
她说:“没关系,我很高兴能遇到你。”
闻言,他先是茫然,随即展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怯意来。
明日朝也不再多说,而是轻轻牵过他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脸。
平抿的唇线苍白,凌乱的发丝掩住了他的侧脸,脚踝之下的部分浸在腥臭的血水里,从他身上一开始的伤来看,可以想象出他之前遭受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他们再次迈动的双腿拨开污秽的暗流,彼此浸了血水的衣物已经脏不可言,同样的腥臭,周围黑漆漆的,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前前后后走了一会都没有找到出口,反倒是有无数瘆人的哀嚎与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置身其中,须佐之男突然这样说:“……它们可能又抓了新一批人类进来……这里是妖鬼的巢穴,瘴气弥漫,常人容易迷失,是无法轻易找到离开的路的……也许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在绕圈子。”
闻言,她已经从上衣的宽袖里拿出了几张纸符,那是阴阳寮的玩意,若是注入灵力绘制相应的符文的话,可以产生相应的效果,但是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算不上强,当年就算学了,到现在也不能运用自如。
不过引路的符咒她这些年来还是努力学会了,这几年来,她行走在各地,有时遇到迷路的情况就会用,它往往能指引她回到人类所在的地方。
对此,明日朝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作墨在纸符上写下一串字符,输入灵力,很快,那张符纸上的字符就浮现出暖金的微光,既而像拥有生命一样晃晃荡荡地飘起来,向前引去。
但是,没几秒,她又看着那张符纸轻飘飘地落在污水中,熄灭了微光。
啊,失败了……
这还是三年来第一次。
她先是诧异,然后很快接受了事实。
明日朝正想再试一次的时候,名为须佐之男的少年却突然将身上的一个东西交给了她。
摊在他掌心上的饰物是一枚由上好金属制成的耳坠,黑金的色泽,中间缀有流光浮动般的琉璃,看上去万分的金贵,是作工相当惊艳的造物。
但他像捧着糖一样,将其捧给她,轻声对她说:“这是我的耳坠,另一只在我被掳来这里时落在了城里,你若是拿着它,也许能得到它的指引,找到回城里的路。”
明日朝没有问他为什么拥有这样的东西,而是将其接过,是相当沉甸甸的重量。
如他所说,当她接过的那一刻,就仿佛有电流窜上指尖一般,直接从背脊惊起。
她冥冥之中感知到了来自那枚耳坠的力量,它像拥有声音的孩童一般,在她的手中向一旁的少年和漫漫的远方发出了两种无声的共鸣。
明日朝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拥有此物的须佐之男。
他相当乖巧地倚靠在她身上,好像在等待她的回应。
少年的发丝乱糟糟的,垂落在侧脸的鬓发和耷拉在肩上的发梢是带着微卷的金,不说话的时候,他显得内敛又空茫,不像一般的孩子。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到现在,活泼与明媚仿佛不存在于他那副单薄且破碎的身躯里,少年细密低垂的眼睫是一种矜贵的深色,颤动起来时就像即将飞远的蝴蝶,漂亮缥缈得不像存在此间的人类。
但是,这样的人却好像在黑暗中化作了沉默的青苔,轻轻依附着她这株伫立在血水中的花枝。
对此,明日朝扬起一个柔软的笑,突然用指尖轻轻拨开了对方散乱在额前的发丝,裸露出他额上那抹微光浮动的金纹。
他吓了一跳,在这一刻就像一个不擅长与人亲密的、容易害羞的孩子,倒是生动了些。
但是,明日朝却这么对他说:“你不是普通的人类,对吧,须佐之男。”
这样的言语不带质问和任何怀疑的意味,反倒是充满了一种近乎诱哄的笑意。
他一愣,立即呆在了原地。
这个结论让他流露出了一瞬的不知所措。
很快,缄默就带来了黯淡的色彩,她感觉到某种忐忑争先恐后地掠过了他的眉眼。
几秒后,他才轻轻地反问道:“你也不是普通的人类,对吗?”
话音落下,他动了动那条不久前还处于骨折的腿,其凹陷的眼皮似乎想掀起,最终却只是像饱受摧折的蝴蝶般,疲惫而平乏地翕合下了细密的眼睫:“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明日朝却笑道:“若是我们都能出去的话,我就告诉你。”
闻言,他一愣,残留着苍白的眉眼爬上了一丝被拒绝后的、空白的困惑:“……为什么?”
明日朝继续笑。
他问:“……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她正要回答,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异变发生,突然从血水下伸出来的无数只鬼手张牙舞爪地攀附上了须佐之男的身躯,像要将他从她身上剥离开来一般,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一切。
明日朝一骇,手下意识向他伸去想要拉住他时,少年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抓到你了,妄想逃跑的神!’
周围突然响起了高亢而锐利的尖叫与窃笑,不像正常的生物发出的声音。
‘绝对不能让他活着逃出去!不能让他逃出去!’
那些腥臭黏稠的污秽仿佛受到驱动一般化作尖锐的魔爪撕扯着少年的面目和挣扎的四肢,拉扯着他坠向血水下的深渊,最后一刻,他紧闭的眼睛好像追寻着什么,越过了层层叠叠的鬼手缝隙,虚虚地朝她望来。
这个过程发生得极快,快得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击,待一切再次尘埃落定的时候,那片血水再次恢复了平静,而原地徒留的只有明日朝一人。
她听到诡谲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尖锐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好像在嘲笑她这个多管闲事的误入者。
‘杀了她吧哈哈哈’
‘就算我们不管她,这个人类很快也会饿死!!’
‘真是自不量力!’
‘真想看她生不如死的模样!’
‘抓到她的话我定要好好折辱她哈哈哈哈不觉得很棒吗?!’
迎面涌来的恶意就像铺天盖地的浪潮,四周弥漫的瘴气愈加浓烈的同时,明日朝攥紧了手中属于须佐之男的那枚耳坠。
受此指引,她能感觉到两条道路在自己的脚下蔓延。
一条向前,通往漫漫的远方。
一条向后,通往海渊的深处。
前者可能是海渊之外人类所居住的城池,后者则是通往须佐之男所在的地狱。
对此,明日朝从自己的宽袖下拿出了一把短刀,那是她现在身上唯一能对抗妖魔的武器,一把由京都阴阳寮锻造的退魔刀。
她感觉自己站在了分岔口。
生与死的界限在她的眼帘中开启,掌心上的耳坠化作钥匙,命运之门在此向她敞开,冥冥之中,好像有声音在预示她,告诉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你真的决定成为斋宫了吗?」
正式册封伊势斋宫的袚褉仪式开始前,不止一个声音这样问过她。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多余的劝阻,但在那些声音口中,垂怜的意味明显,那个身份在他们眼中,似乎已经象征着某种悲哀的命运。
「你真的决定成为斋宫了吗?明日朝……」
阳光温热的春日。
宫廷乐缓缓吹奏的御殿。
居于帘后的人顶着高高的冠帽,其温和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了她在殿前垂首低伏的影子上。
「成为斋宫意味着将一切都献给天照大神,明日的袚褉仪式后,你可能一生都得舍弃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情爱,甚至再也无法回家见到自己的亲人……」
「没关系的,陛下。」
她当时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就此,无言的沉默在那个春日里蔓延,最后化作了一声认命般的、无奈的叹息。
那一天,在她转身离去时,隔着御帘,那位立于万人之上的大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明日朝,让我最后再这样叫一次你的名字吧……」
「你的姐姐也即将进宫成为我的中宫,此次的袚褉仪式结束后,也许,我们此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但是,她当时没有回头。
就像如今,站在海渊的分岔口,她也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最终选择迈动步伐,独自踏入了通往深渊尽头的黑暗中。
……
嵯峨野的野宫,春天时同样也开满了繁盛的樱花。
启程回京前,阳光藏在洋洋洒洒的花雨中,树影暗合,斑驳的樱枝错落交织,有虚晃的指尖在轻轻拨弄游离的落樱。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身后传来的声音散漫又懒洋洋的,像散落的花瓣一样,无根且轻盈。
她没有回头,而是迎着春日的阳光,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
「因为成为斋宫能够帮助更多的人,也能够拯救更多的人。」
「而这正是我们得以相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