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本以为自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来是他想多了。
也许事情过分超出认知时,谁都只靠着本能行事。于是沈流大口吃肉时没有联想到城外焦骨,睡着时梦境如死亡一般平淡晦暗。
罗雪尽却没那个天分,把眼睛熬得通红,让沈流醒来第一眼看到时,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跟着一痛。
寒风瑟瑟里,他们两挨在一起,分着盖他那件厚实的裘衣,难得地谁也没嫌弃谁。
麻木,除了麻木就没有别的情绪了。
一开始沈流能感受到心惊,迷茫,恶心,厌憎。后来这些就和整个城邑的生气一起蒸腾散尽了。
仰头看月,圆月高悬。那月浑圆浑圆,饱满丰盈,腻得他晃眼。快速推算了下月历,怎么才过去三天?
他的刀豁开一个小口子,在刀尖上。沈流不想磨刀,他觉得那声音好刺耳。罗雪尽胡乱骂了他一句不知死活,替他把刀磨好。
他望着那把六尺长刀出了神,心道:那渔翁卖这把菜刀给师父时,应当没想到它还要经历这些。
好可怜的刀。
一月十八日,齐辉整兵再攻西城门。
太难支撑了。血色迷雾糊住视线,沈流还有闲心思考,弥海其他地方如何了?西南兵势薄弱,厉生会大多人都留在珀邑。弥海精兵是沿着南境铺开,还是留守王城了?希望不是后者,他知道百里汀往南去了,希望他还好,没有忙得晕过去。
一月十九日丑时,齐辉整兵夜袭西北门。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成规模的进攻了吧,他不信齐辉奔袭千里而来,后劲还能撑得下去。沈流动作僵硬地顶替了一个倒下的黑衣弟子,操作着连弩车。冰凉的箭矢流星般散开,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带来死亡。
沈流看着那城头,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他把这归结于眼花了,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会把墙壁当成地面一样。
忽然钲乐声响起。在喧杂中依旧突出得要命。
鸣金收兵……
他蓦然睁大眼睛,虽然眼神散成一片。忽而有人推搡,他慢慢把人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没认出来是谁。
“沈流,他们退了?真的退了吗?”那声音带着点颤。
哦,是罗雪尽啊。
他想提起嘴角,取笑他师兄心浮气躁,平白说话还要颤两下,哪有侠者风范?可他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好吧,师兄还是胜了他一筹。
当夜齐辉大军拔营起寨,天光大亮时只留下满地狼藉。有人高喊着要出城追击,被厉生君提着衣领丢一旁去了。
沈流佩服地瞧那人一眼,被这种可怕的自信与无畏深深灼到了。
啊,终于可以洗个澡,躺在软褥里,睡足一整天了。沈流恍惚想着,就要跨过躺在地上呻吟的人时,突然顿住,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事实上,是没有热水澡可洗的,也没有任何铺盖可以用了。珀邑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光热,陷入了苦闷的死寂。一块平整的地,一壶热茶,一碗烧酒。他看着罗雪尽,罗雪尽盯着天。
无须多言,他只需要叫一声师兄。
这种理直气壮让他惭愧十分,又该死地有了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沈流道:“有吃的吗?”
罗雪尽道:“两块硬饼,就着茶咽了吧。待会去城门口,排队领粥喝。”
沈流道:“我手疼。”
罗雪尽道:“被弩车震裂了,去军医那排队吧,大概痊愈之前能排到你。”
沈流道:“我想洗澡。”
罗雪尽道:“待会找条河,你别冻死就行。”
沈流又道:“我冷。”
罗雪尽沉默了半晌,还是忍无可忍,拿过凉透的饼塞了他的嘴:“滚!我看我就不能好声好气和你说话!”
沈流笑得眼泪都挤出来半滴。
他突然有点理解王柏了,管这闲事,趟这浑水,也看不出自己到底派上了多大用场。好像那空洞洞的黑夜也在叫他掂量掂量自己,不如闲云野鹤,还能体面点下场。
可,可是他还不想这样草草收场。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怎么也拍不尽。拉过莫名的罗雪尽,他笑得畅快:“走吧,那么多事等着做呢。”
修缮,安抚,赈济,支援。
沈流领了最无奈的任务,去安葬尸体了。唉,谁让他信誓旦旦道,做什么都可以。厉生君一脸感动地拍他肩膀:“贤弟,是愚兄看错你了,还误以为你有那么一点娇气。”
沈流这辈子没被用娇气一词形容过,只被惊得外酥里嫩。为了展示自己一点都不娇气,他给人挖坟从早挖到晚上。
谁在没有办法,只能十人一坑同葬了。脆弱的阳光洒在他背上,带不来多少暖意。那铁锹一下接一下,砸进坚实的土地里,将她滋养的孩子们重归平静的怀抱。
当然,也有可怜的异乡人,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城邑,只能期盼着魂归故里。沈流看着那些纯黑的衣角,心里默念到:贤兄贤弟、贤姊贤妹,请容许我也这样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