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有点疯魔,拎着他领子往山崖边带:“反正我们之间是有仇的,我这样做也不算罪无可赦,对不对?”
他一手掐上了沈流的脖子,冰凉的指尖却迟疑着没用上力气。
沈流无奈,还是反制住他的手,解释道:“我其实只是……怕夜路难走,让你有个三长两短。如若那般,虽不是我害的,但却是因我支走了你的随从而起,我也得愧疚至死。”
谁知陈千莲闻言又发了怒:“怎么不是你害的?”他嘴里喃喃道,“全是你害的,全都是你害的。”
“全都是你害的!”
沈流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面前这人挂上了两行清泪,顺着他苍白单薄的面容滑落,一滴一滴地缀在墨色衣襟上,洇散开来。
沈流原以为自己只是招架不住淑女的眼泪,没想到郎君的更甚。淑女的泪至少只让他手足无措,不像眼前,简直是胆颤心惊,又怀疑自己真的罪大莫及。
陈千莲静默了好久,出声时带着盖不住的泣音:“你为什么要教我下棋,为什么要带我出去跑马?为什么要给我朋友又让我失去他?”
他望着那凉亭,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你还记得你带我们逃学,我们在亭子里赏花喝酒,最后被兄长们提着棍子赶下山去吗?”
“陈大人?”沈流望着眼前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轻轻打断了他,“我不是他……”
陈千莲愣了好久,哑声笑了。那笑声有些可怖:“哈哈哈,自然,自然,哈哈哈!”
“……你能和我讲讲吗?”沈流小心观察着人的神色,试探道。他觉得此刻陈千莲心防松动了,或许愿意同他这个故人之子,谈一点旧事。
今夜的沉默都格外的久。陈千莲一开始并未作答,只垂着头一声不吭。沈流就在旁边盯着,也不去打扰。
直到月已高悬,身上单衣有些不经露寒时,陈千莲向着一棵细弱的茉莉花树去了。他直接用手扒着树下泥土,吓了沈流一跳,赶紧用剑柄去帮他。
原来是深埋树下的一坛酒。
许是今日太过闹腾,此时已经没有了余力,两人都平和了下来,甚至能就着同一个坛子喝酒。
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很淡:“你想知道,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可以讲故事了。”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沈念禾与我兄长同朝为官,很是交好,常来我们府上做客,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我兄长都严肃古板,就他不拘小节,行径大胆。同着他手下的小吏,也就是你那老师王柏,我们就常一道出去玩。”
“喝些茶,饮点酒,吟个诗,下点棋。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这样,一年,两年。后来他愈发位高权重,来时也经常锁起眉头了。后来有人构陷他,说他写了句‘且闻弦音断,秋尽人不寐’的诗来讽刺右相陈衔因搅得百姓不得安眠。其实也算不上构陷,那句诗就是他写的,也就是那个意思。沈念禾就喜欢编些诗词童谣来讥讽时政,在落明流传很广。”
“那阵子,本就有风声,道是陈衔因要对他不利,本应该少出门的。可那天,我同王柏嚷着要和他上街去买新鲜玩意儿,他便还是带我们去了。逛完铺子,我们又想着去酒楼,意外就是那时横生的。”
“谁也没有想到,那日陈衔因的人竟敢当街截杀沈念禾。他们把我们堵在一个死巷子里,沈念禾把我和王柏托出去了,自己死在乱剑下。二十多个人,他断没有逃脱的余力。”
陈千莲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冷静,像是个旁观者,叙述着一段与他无关的往事。如此算来,他真是个合格的太史令。
“其实我不该怪他是不是?他死前还在尽全力保护我。但怎么办呢?我怎么能不去恨他,我的一切都没了。我怪这件事里的所有人,自然包括他。”
他灌了一大口酒,又呛出声来。
沈流听得心中情绪轮番涌上来,忧悒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呵,很蠢的人,和你一样的蠢。心中想着的,都是做不成的事,还非要去试。怎么,试一试便能成功了?太可笑了。”
沈流苦笑一声。
两人都困得难以睁眼,心照不宣地默默下山去了。
陈千莲望着少年的眉眼,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
没有告诉他自己还有个姐姐,与他长得那般相似。她是众人最疼爱的女郎,是陈邑最淘气的淑女。风流潇洒,流光溢彩,爱在腰间佩一枝茉莉。
她执意嫁给了她觉得最有才学,又最温柔的男子,也因此过早结束了她那短暂如春华的一生。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枚云藻佩玉,正是那天出事前,沈念禾在街上买给王柏的。他心里本也想要,说出口的却是这店里他一件也看不上。他记得沈念禾无奈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就等我再攒点钱,给你去买个好的。”
从此他们一个一个去了,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了。
王柏连夜带着姐姐出城,向北边去了,回来时却是只身一人,带来了姐姐身死的消息。
他平静地让王柏滚出去。
原本热闹的宅院冷清得让人无法忍受。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继任太史令,仪式匆忙。刻下史书时他也想写一句“王失君道”,忍着恶心记下所谓功绩时,他也想说一句“不可无中生有”。
他本应该像他的兄长们一样,长成一个可能太严肃古板,却最耿直,最磊落的落明郎君。
但他一次也没有。他默默生长,蛰伏,不动声色地用了十年时间扳倒了陈衔因,算是还这朝野一丝清明。他本想继续默默下去,直到这个少年的来到。
他们在夜色里互相照应着下山,纵马长驰在荒野之上,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长夏。他们于城门处道别,仿佛还有下一次会面。
真的恨沈念禾吗?
他只知,他此生再也没佩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