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她那样愚蠢,又那样傲慢,虽然最终受伤最多的是她自己,但对于一些人,她忍不住生出愧疚感。
尤其是对江为玉。
“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可我不是个好师傅,为她做了很坏的示范。”
从两人相遇时,她便觉察出江为玉的不同寻常。当时的她,出于自以为是的保护念头,引导江为玉远离歧途,亦步亦趋走上了追随她的道路,期望这个孩子充分利用聪明才智,过上如她般光明的生活。
事实证明她错了。
江晗喃喃道:“我不如她……幸好还来得及。”
关九皋猜测,这个“她”兴许是指陆林杨。
唾手可得的东西教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蠢货轻而易举抢走,江晗了解江为玉,知道她或许会忍一时,却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作为对手,乔复不足以对江为玉造成威胁,她要断绝两人产生其她关系的可能,也希望在往后的人生里,这种愤怒让江为玉永远对某个群体充满蔑视与厌恶,不要如她般自以为是,付出惨烈的代价。
江晗是个做事周全的人,她需要确保计划不会偏离设想的轨道,便将计划全盘托出给面前三人,希望往后她不在的日子里,她们能引导计划顺利进行。
“我若不答应,你会将我这新堂主薅下来吗?”
姜大戟率先出声,不等江晗反应,又接着道:“开个玩笑,我答应。反正我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江岭同江晗睡一个被窝长大,她明白江晗在交代后事,想骂这个计划秽气,可看着江晗苍白虚弱的面色满含期待,她再说不出口重话,只缓缓点了点头,“我答应。”
只有关九皋体味出计划背后的残忍——当初江晗信誓旦旦对师傅承诺,一定保乔复一生平安顺遂,一言既出,她必然用一生来遵守。关九皋清楚誓言背后的重量,更清楚江晗如今违背誓言,意味着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那件事的伤害远比所有人以为的大。
后面的事如江晗预期一般发生,作出许诺的三人一方面或明或暗地辅助江为玉蚕食乔复的权力,另一方面适时刺激江为玉的野心,直至江为玉重新夺回掌门之位,关九皋提出,希望江为玉知晓真相。
她不想欺瞒江为玉,也怕江为玉不明白江晗的良苦用心,心中有所芥蒂。江岭被后一种理由说服,而姜大戟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从始至终都不赞成戳破,奈何这是三个人的秘密,对面二比一,她不得不从。
江为玉静静听完,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忽然觉得,沈姮和江晗,两个各方面都天差地别的人,微妙地有一些相象之处。
比如她们都喜欢先辜负她,再自以为是地给点补偿。
她的所谓郁结之气,是因她对乔复起了杀心,又不得不压抑自己,而这份杀心是江晗设计激起的。
“你很好……不要像我……”
师傅临终时拉着她的手反复念叨的话,江为玉曾以为,是指不要似她这般轻信于江湖人。如今想来,她该是在说:“不要再学我,做你自己吧。”
黑夜落下帷幕,圆月高悬其间,皎洁的光亮撒了满地。
江为玉迎着月光坐在院里,身后的影子挤作一团,仿佛正凑到她身后探出头来。
面前的石桌上,一左一右放置了两把长剑。
左侧是江晗留下的凝霜剑,长二尺三寸,剑鞘为木制,呈深褐色,十几年岁月经历无数次战斗,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几月前新添一处腐蚀印记,露出了木头的浅色纹理。
右侧是沈姮的破霄剑,长约三尺,剑鞘镂空,工艺精湛,由金属制成,呈黑色,饶是这些年见多识广,江为玉依然认不出具体的材料。拔剑出鞘,月光折射出的光带投在桌上,破霄剑焕然如新,仿佛逝去的时光只是一段幻梦。
可时间真切地过去了十五年,江为玉不再是那个面对未知未来而彷徨无措的少年,遥远的回忆反倒更像一场梦,她已记不清沈姮的具体面容,存在于心间的,似乎只剩偶尔流露出的思念的感觉。
江晗更像她的母亲。
她高兴时,江晗比她还高兴;她失意时,江晗陪在她身边;她遇到问题,江晗总会耐心引导她解决。她亦步亦趋地跟随江晗的脚步,努力将自己雕琢成与之一般的模样,这其中有几分是为隐藏身份,又有几分出于两人日积月累的感情,江为玉自己也分不清。
江晗将掌门之位交给乔复,她不忿,她失望,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怨恨江晗。
她没有怨恨过她。
只是觉得,她们对彼此都了解太少。
她以为江晗传位给乔复,是为了偿还亏欠师傅的恩情;江晗以为她跟乔复走的近,是因为她们之间关系不同寻常。
好在,她们最终都没有让对方失望。
江为玉双手各自拿起一把剑,左手的凝霜剑承载了她十五年的成长岁月,右手的破霄剑代表着她深藏于心的遥远过去,她是由两把剑背后的过往和曾经的主人共同塑造而成的产物。
如江晗般喜欢多管闲事的是她,如沈姮般冷漠自我的也是她,热忱真诚的是她,八面玲珑的是她。
沈姮也好,江晗也好,她像她们,也不像她们,她正是她自己。
想通这一点,江为玉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