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宁予双嗤之以鼻,觉得他们和白齐一样,不过是在奉承闵亲王而已,便翻了个白眼。
旁边的易秉心,余光察觉宁予双情绪不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意外目睹同排的成宜用胳膊肘碰了碰管舒。
这个小动作倒是没什么,不过巧就巧在,成宜用胳膊肘碰了管舒之后,两个人立即出列,有样学样地在白齐的旁边站好,接着俯身作揖:
“我等亦有过错,殿下之言振聋发聩,我等铭记于心。”
以往,成管二人都是只在有好处可得的时候积极主动,其它时候,能装死的绝对装死。
今日,二人这般主动,不免让易秉心怀疑其中有猫腻。
只是他不爱操闲心,本欲置之脑后来着,怎料这时,侯南蒹的一番进言令他忽然想通,为何成宜和管舒今日之举异于平常。
“殿下请息怒,下官知道,如今圣驾下落不明,殿下只会比我等更加忧心。当务之急,自然是全力找寻陛下和栾大夫。但国不可一日无主,殿下贵为双封亲王,且身居要职,无人比您更适合代掌大权,相信在您的统率下,朝中必能上下齐心、共渡难关!”
“原来是想捧闵亲王代掌君权,难怪白齐要挑起文武之争来凸显闵亲王的威望,合着这几个人都是一伙儿的。闵亲王用得着他们搞这么一出吗?以他素日的威望,无疑是代掌君权的首选,除非陛下另有旨意……”
易秉心想到这,站在他对面的郁涵理了理自己的官袍和官帽,随即站出来,堂堂正正、从容不迫地宣称:
“侯大人且慢,为防南巡途中遭逢不测,陛下离京前留下了一道御笔亲书的秘诏。存放密诏的铁匣现置于承极殿的匾额处。陛下有令,若她遭逢不测,由郁某宣读密诏。”
事实道出,群臣之间又是一阵喧哗。朝会进行到此,议题的中心已发生了两次转变。从尚泽世失踪,到尚觉平代掌大权,再到尚泽世留下的秘旨。
与此同时,主导朝会走向的人,也因为一句话,而从尚觉平变成了郁涵。
“即刻让殿前侍卫取出秘诏,诸位请准备接旨。”
郁涵说话之时,易秉心特意观察侯南蒹、白齐、成宜和管舒四人的反应,发现他们都在偷瞄御座高台上的闵亲王,于是心里立马有了猜想:闵亲王原来是只老狐狸吗?
“既如此,见圣旨如见陛下,本王自当以跪礼相迎。”说完,尚觉平走下御座高台,迈至殿中央的位置站定,屈膝跪地,颔首作揖。
侯南蒹等人急忙赶在尚觉平之前跪好,早已跪下候旨的宁予双对跪在她旁边的易秉心低语:“我有预感,秘旨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难得你我默契一回,”易秉心回道,眼神倏然变得坚定,“等下肯定还有大事发生。”
殿前侍卫合力从匾额与支架的夹角处取下铁匣,呈递给了郁涵。
郁涵拿出一直贴身保存的钥匙,当众打开锁头,从匣内取出那卷当初她亲眼看着尚泽世写下的圣旨,然后徐徐展开,朗声开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寡人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惧付托不得其人。今南巡池渭,躬察河道,虽銮仪周备,然天意难测,倘有不虞,社稷不可无主。
“灏亲王世子怀瑞,秉性仁孝,才德兼备,宜嗣社稷。若寡人于南巡之际遭逢不测,即着该子克承大统,继皇帝位。
“百官当同心翊戴,共襄新政以安社稷。军国要务,暂由翰林掌院郁涵会同六部尚书协理,俟新君即位,再行归政。
“此诏密封,藏于大内,非翰林掌院郁涵不得开启。文武百官敢有违逆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在念到“文武百官敢有违逆者,以谋逆论处”这句时,郁涵刻意加重了语气。然而,密诏一念完,还是有人马上就提出了质疑。
“陛下是认真的吗?世子年仅六岁,乳臭未干,懂什么江山社稷?”
“抛开年龄不谈,那可是灏亲王之子!谁不知灏亲王两耳不闻朝堂事,一心只顾磨豆子,他教出的儿子能是治国的苗子吗?”
“是啊是啊,陛下未免太过草率,温国的江山怎能托付给幼子?”
“让黄口小儿坐龙椅,我们这些大人陪他过家家,那还了得!”
……
一个侯南蒹,一个白齐,继二人带头质疑密诏之后,跟风质疑之语此起彼伏,声浪转瞬间就包围了郁涵。
旁人忙着大发议论,宁予双看向跟她同样沉默的易秉心:“我信密诏是真的,你也信吗?”
很快,宁予双就得到肯定的点头,以及一句极小声的回答:“我另有怀疑之事。”
话末,易秉心将视线移往尚觉平的方向,看懂暗示的宁予双立时露出愕然之色。
众多怀疑者之中,第一个质问郁涵密诏真伪的,反倒是亲舅舅江怀古。
“涵儿,你手中的圣旨真是御笔亲书吗?”
面对亲人的质疑,郁涵索性翻转圣旨,正对尚觉平,严正声明:
“陛下写此密诏之时,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陛下盖印、亲眼看着陛下将密诏锁入铁匣中。若还有人不信,尽管拿去验看!”
江怀古见郁涵如此毅然,终是没再多问,却也没带头喊出“臣接旨”。宁予双想起这个头,刚一张嘴,就被起身的尚觉平抢了话机:
“本王相信密诏确为圣意,可传位毕竟事关国本,我朝历代君主,凡涉及立储传位,无不经过朝会商议。陛下未雨绸缪,虽是为国本考虑,但乾纲独断不能服众,百官群情激愤抗议不绝,何以安社稷?”
“陛下择定灏亲王世子,乃是深思熟虑之举。下官身为人臣,不便代陛下解释具体情由。但有一点,闵亲王殿下,还有在场的各位同僚,你们应当清楚,京中除却灏亲王的独子,并无其他皇室子可选。”
殿内忽然陷入沉寂,令郁涵有种轻而易举说服了所有人的错觉。
仅仅过了片刻,这份错觉就被也站起身来的成宜和管舒打破。
“郁掌院,即便你方才所言确为事实,灏亲王世子年幼无知,由他继承大统,必定惹得民间非议。届时百姓怨声载道,这份罪责你承担得起吗?眼下朝廷亟需的,是一位才能与威望兼备的皇室成员坐镇中央。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作为饱学之士,岂能不懂呢?”
“成尚书一语中的,郁掌院,本官亦想奉劝你,完成陛下所托使命固然是忠君之举,可你别忘了,身为温国臣子,你最该考虑的是温国的江山社稷,切莫愚忠,否则害人害己,更有违你郁家的家训。”
成管二人的话没留一丝反驳的气口,像串联的炮竹似的炸向郁涵,一句比一句难接,连旁观的宁予双都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她也因此看明白了一些地方。
比如,以往在大事上总是不置可否、模棱两可的成宜和管舒,今日话里话外都在捧闵亲王,甚至为了闵亲王敢一起抗旨,明明都是标榜从不结党连群的人,突然转变为立场鲜明,只有两种可能——这两个人要么是后来加入的“闵党”,要么从一开始就是“闵党”!
再结合易秉心对闵亲王的怀疑,宁予双回想前段时日收到的鲜桃,顿时豁然开朗:原来送桃是假,借送桃勾结党羽、互通消息才是真!这招暗度陈仓把朝中大员全都牵扯了进来,好阴险的用心!
一搞懂局势,宁予双毫不犹豫地声援郁涵:“成大人管大人,你们说了半天,无非是想抗旨,以前可不见你们有这种胆量,怎么?是利益熏心了?还是有把柄被人家抓在手上啊?”
气急的成宜尚且能反驳一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管舒被激得直接丧失语言组织能力,成了光张嘴、不出声的哑炮。
大概是没料到宁予双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口出狂言,剩余的闵党一时都未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回击宁予双。
就在这时,郁涵再次控场,收起圣旨,一把高举过头,一边环视在场的人,一边直截了当地喊出:“违抗圣旨,一律杀无赦!”
白齐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冷笑一声:“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是丞相呢!”
“郁掌院,省省吧!”侯南蒹也缓缓起身,语气极尽嘲讽,“你也不睁眼瞧瞧,文武百官有几人肯答应尊一个小娃娃为‘陛下’?你傻,别人可不傻!”
一小会儿的功夫,超过半数的官员纷纷从地上站起,仍然跪着的人当中,也不乏已经动摇的。
这一幕,像一把灼烧的利剑,狠狠刺穿郁涵的心,滚烫的眼泪随之从眼眶滑落。
郁涵任由泪水流淌,继续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捍卫手中的至高尊严。
“郁家人绝不叛主!圣旨在,我在!圣旨毁,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