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免被尤意情察觉出端倪,尚泽世迅速收起自己的真实情绪,然后用天衣无缝的演技对他道:
“你这三寸不烂之舌可是有用得很,我当然需要你了。好了,你先去收拾行李,我也得准备准备。”
“嗯。”
五更刚过,天际处就渲染了一片鱼肚白。此时,官署外的大街上还没几个行人。
恢复普通人装束的尤意情带着尚泽世的亲笔信和四龙双鞘金镯,跟着钟显策马从官署后门离开。
二人走后半个时辰,天大亮。
尚泽世身着一袭枣红色官服出现在官署大门,在姜正玉的贴身保护下登上马车。
马车前后各有三十六个府兵走路随行,马车左右各有两个着侍卫装的暗卫骑马伴行。
扮作车夫的小房子和姜正玉坐在车辕亲自驭马,在具臻和一众衙役的目送中徐徐驶离。
车队出城后,白天全速向南前进,路上最多停下来休息三次,每次不超过一柱香的功夫,夜间就地小憩两个半时辰,再继续出发。
如此赶了四日,到第五日的巳时末,一行人总算快出钦州的地界,只要再过一座山,就能进入靖州境内,可府兵们俱已疲惫不堪。
这群人既非军队出身,又未曾接受过暗卫的高强度训练,说是府兵,其实只比干杂活的衙役略强一些而已。
出发前,具臻对他们再三叮嘱,务必将钦差安全送抵颂祥郡府。他们也清楚,来自京城的大官是万万怠慢不得的,一路上并不敢抱怨。只是连日急行军下来,身子实在是吃不消。
此外,由于山里阴晴不定,时有小雨,一些路段因官员疏于维护,石块破碎,以致于土地露出泥泞不堪,马车陷进坑里好几次,每次推车众人都要废老大的劲。
别说走路的府兵们吃不消,坐车的尚泽世也是面如土色的状态。
若单是舟车劳顿,尚泽世倒还可以忍受,毕竟是在赶路,自然不比在官署舒服。
真正令她难受的是那些缺乏维修的官道路段。那些泥泞不堪的路段,看似破碎的是石块,实际破碎的是吏治。
地方官员中饱私囊、尸位素餐,心思全花在如何谋权营私上,对民生艰辛视若无睹。
纵然也有具臻那样不附膻逐秽、真心为国为民的好官,却终究只占少数,杯水不敌车薪。
而那些贪官污吏即使多数人都没有尚思喆私吞金矿的熊心豹胆,只敢小贪小拿,于国之朝纲而言,也是终将成为心腹大患的存在。
温国到尚泽世这代,早已没有了一个王朝建立之初的朝气。最鼎盛的时期是先帝刚过艾寿的那几年,朝廷盈收一度创下新高,史称“延昌盛世”。
在那之后,由于天灾频发,朝廷上下以权谋私靡然成风,国库连年亏空,百姓叫苦不迭。
步入暮年的先帝一改先前宽仁慈厚的执政风格,接连处决了三十多个五品以上贪赃枉法的官员,才刹住这股歪风。
朝中经历大清洗后百废待兴,先帝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便有了改写尚泽世人生轨迹的皇储选拔。
自从成为皇储,尚泽世每日都陪着病榻上的先帝处理政事,先帝最常对她提起的就是“制衡”一词。
毕生都在研习制衡之术的先帝,深知这短短的两个字中蕴含着无穷奥义,便嘱托尚泽世也要在这方面多上心,日后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臣子,才懂如何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借力打力和见招拆招。
前世,尚泽世秉持“制衡”之道,对一些藏污纳垢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对那些触犯底线、危害较大的官员采取铁腕手段。
时常面对那些溜须拍马、偷奸耍滑的官员,久而久之,她的心底便生出“当皇帝真没意思”的感觉,甚至觉得上朝如上吊,巴不得离那些烦人的官员和废话连篇的奏折越远越好。
可如今,到民间走了一遭,亲眼目睹底层百姓的艰难和地方官员的懒政后,尚泽世恍觉前世的自己竟是那样地麻木和糊涂。
眼里只看得到朝堂上的争权夺利,耳边只听得到臣子间的虚与委蛇,一心想着制衡和□□,却反受其限,被困在政斗的囹圄中,把国君身上最重要的责任都忘了。
雷飞那夜在观瀑山上大骂具臻的话,句句未提尚泽世。可尚泽世现在想来,只觉句句都在针对她。
是她没有管束好臣下致使惨案发生,是她黑白不分致使好官蒙冤,是她身在帝位却得过且过、无所作为。
重活一世,尚泽世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偏又猛地意识到:
内战一旦爆发,势必殃及百姓,还会给外邦可趁之机,届时温国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她作为被先帝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万死不能赎其罪。
“尚泽世啊尚泽世,你在皇位上无功无就,凭什么牺牲举国安定做你争权的代价?用人血和骷髅堆起来的龙椅,你当真坐得安心吗?”
……
不知不觉间,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捎带着一阵山风席卷车队。帏帘被“呼”地一下吹起,几滴雨迫降在尚泽世的衣袖和手背。
凉意瞬间透入尚泽世的皮肤,却不敌她此刻的心灰意冷。
小房子眼见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又顾念着尚泽世因连日的颠簸,整个人蔫巴得不行,于是提议姜正玉让大伙儿住店休息。
此时车队早已经过钦州的最后一个驿站,要想住店只能去镇上,那样势必会耽搁赶路的时间。路上多耽搁一刻,都可能招致危险。
因此,姜正玉果断拒绝了小房子,但她也知道眼下需要找个地方避雨休息,于是对众人喊话:
“大家再坚持一下,就快到山脚了,那里应该有农家,我们去他们家中避雨。”
众人听到能去农户的家中歇脚,心想着午饭终于不用啃干粮,便强撑着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车队行进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终于有几间土屋出现在视线里。姜正玉派了一个府兵前去敲门,并说明众人的身份和来意。
来开门的是个农夫装束的青年男子,听完府兵的话,立马笑脸相迎,敞开家中大门,还说要去告知邻居们一起来招待贵客。
府兵小跑着回来禀报,姜正玉听后,下令前头队伍从中间分开,让马车先过。
府兵们纷纷给马车让道。与此同时,青年男子已经接连敲了两家人的门。
姜正玉望着那几户人家,发现没有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飘着炊烟,而且都出奇地安静。
按理说这会儿正值午时,寻常人家都在烧火做饭。就算饭菜已经做好,也不该如此安静。
农户的家里多少会养些鸡鸭鹅或狗。然而,姜正玉却连一声家畜的叫唤都没听见。
这时,一股直觉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击中她的心头。
“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