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站得满满当当的承极殿少了哪个人,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尤其当这个人本就没有很受关注时。
同为大臣,人和人之间的存在感还是有别的。
一是,官职品级的高低和实际权力的大小不完全挂钩,一品官的面子不如二品官的面子好使的情况也是有的。
二是,人的性格作风各异,平时不置可否、遇事随波逐流的人,不易在官场上突显自身的存在感。
太师江怀古正是这样的典型人物。郁涵的话一出,尚泽世才发觉今日未见他来上朝。
小房子见缝插针地提醒:“陛下,太师今早差人来宫里告假了,说是旧疾复发,下不来地。”
“竟这般严重吗?那便传寡人口谕,让太医院派个人过去照料。”
虽说,尚泽世小时候上学那会儿没少挨江怀古的手板,毕竟师生一场,该表关怀的时候还是得表一表。
“微臣代太师叩谢圣眷隆恩。”
言语间,郁涵又拜了一次,神情坚毅。
“启禀陛下,昨日江钊与人发生争斗,致人伤残。太师为保江钊,企图贿赂大理寺卿,被微臣劝阻时急血攻心,才致旧疾复发。
“行贿虽未成,邪念却已生。太师知法犯法不可不罚,但恳请陛下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让微臣代为受罚。
“微臣知道替人受过于法不合,可百善孝为先,养育之恩不能不报,求陛下成全!”
这下,尚泽世终于明白,为何郁涵的脸色看着不太对劲了。
老来得子却丧妻的江怀古,把所有温柔都给了江钊这个宝贝疙瘩,任凭江钊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也不忍对其严加管教。
昨日发生那样的糟心事,只怕江怀古得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琢磨如何将儿子从大理寺里捞出来。
“郁姐姐昨夜应该与太师大吵了一架,太师骤然病倒,她肯定很内疚。”尚泽世心想,一抬眼便见栾懿望向郁涵的眼中浸满了心疼。
忠孝自古两难全,偏偏郁涵又是极其恪守君子之道的人,会做出今日的选择,属实是丝毫不令人意外。
无论是出于对臣下的宽仁,还是出于对至交的偏心,尚泽世都不可能严惩行贿未遂的江怀古。
本就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如今旧疾复发,要是去牢里走一趟,不得直接交代在那里。
因此,尚泽世秉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下令:
“太师爱子心切,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现已迷途知返,寡人便不予重罚,扣除一个月的俸禄之外,依律赔偿伤者即可。至于江钊,则交由大理寺按当街斗殴罪处置。”
“微臣遵旨。”大理寺卿应道。
“郁相,你可以平身了。”
“皇恩浩荡,微臣和太师唯竭力尽忠、死而后已,方能报陛下万一!”
三叩首毕,郁涵刚刚站起,兵部尚书侯南蒹的粗砾嗓音冷不防地冒了出来。
“微臣有本要奏。”
这个侯南蒹,尚泽世记得他原先只是池州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郡太守,多亏闵亲王的举荐才得到先帝晚年的赏识,经过几次越级晋升,最终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
前世带头推举闵亲王为主审官的人之中,白齐的声音最大,仅次于他的就是侯南蒹。
不知怎的,一种不详的预感拂过尚泽世的心坎——“姓侯的貌似是冲着我来的。”
小房子接过侯南蒹手中的奏本,恭敬地转呈给了尚泽世。
打开奏本只看了头两句,尚泽世就不禁咬紧了牙关。原来,侯南蒹不光是冲着她来的,还要针对郁涵!
在尚泽世压抑着怒意阅览奏本的片刻里,侯南蒹也像闵亲王一样,跪于地上手托官帽,而后朗声表态:
“陛下拘禁太后于国寺,此为不孝,以废郡主性命强逼端郡王认罪,此为不仁,闭门审讯未照会三司,此为不义。君有大过则谏,主过不谏非忠也!故微臣今日冒死直谏!陛下所行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实在有悖为君之道!郁涵不思规劝,一昧奉承媚上,不配为相!”
话尽,群臣默然,只余侯南蒹的余音来回冲击着承极殿的天花板。
如此冒犯君威的直谏之言,他人即便只附和一个字,也无异于将自己的项上人头一块交出去候斩,直谏者本人只会死得更快。
可侯南蒹一鼓作气地说完之后依然昂首挺胸,气势未减半分,看上去相当有底气。
朝会的气氛因侯南蒹的大胆谏言急转直下,很快又因尚泽世的一串冷笑而朝诡异的方向扭转。
被当面抨击,她本来很想发作一通,但在看到侯南蒹那副大义凛然的姿态的瞬间,忽然就觉得当前正面临的事情是那么地可笑。
笑完后,尚泽世放下手中的奏本,微微抬起下巴,用一双冷漠的眸子对着侯南蒹的方向,毫无波澜地开腔:
“眼下出铜县矿难的冤情亟待昭雪,侯卿既不想着建言献策,也不想着明哲保身,反倒一心攻诘寡人和郁相,尚思喆若是知道你对他如此忠心,肯定会老泪纵横。”
被反泼了一盆脏水的侯南蒹顿时急了。
“微臣绝非端郡王的党羽!方才所言只是就事论事,陛下怎能歪曲微臣上谏的本意!?”
“本意?”
听到这词,尚泽世凤眼全开,锐利的锋芒似寒铁锻造的宝剑般骇人。
“你敢说你的本意不是逼寡人退位吗!?”
此话一出,君臣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霎时到达了顶点,众人纷纷下跪俯首,口中大呼:“请陛下息怒!”
有几个虽然慢了一步,但也算跟上了“大部队”的行动,不至于看着不合群。
“微臣岂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今日之所谏乃是希望陛下能躬身自省,罢免郁涵。媚君者不除,朝纲必坏,届时温国危矣!”
为将郁涵赶下丞相之位,侯南蒹都把话扯到国难的份上了,听得尚泽世愈加愤怒,但这次是同样窝火的栾懿率先回击。
忍了半天,栾懿觉得自己该是时候出来维护郁涵,于是抬首沉声,对着侯南蒹开始驳斥:
“侯大人的一张嘴真是歹毒!陛下分明是不得已才将太后送回国寺,却被你说成有意拘禁。用废郡主逼迫端郡王认罪,同样也是事出有因,若非出铜县矿难积案已久,举证艰难,陛下何至于用强?
“闭门审问则是因为押送邝义罗良才二人进京还需一段时日,陛下为防不测,才先行审问废郡王。从始至终,陛下和郁相都是为了早日还蒙冤受难的百姓一个公道,在你口中竟成了败坏朝纲、祸国殃民之举!
“倒是侯大人你,未知全貌,妄下定论,混淆视听!又对陛下和郁相步步紧逼,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趁机诛锄异己,以便日后把持朝政吗!?”
“一派胡言!我何曾行过朋党比周之事?你休要血口喷人!”
侯南蒹的嘴巴本就有些往右偏,发起火来更显得歪斜了,右半边胡须完全提了上去,像是被谁隔空扯了一下似的。
正当栾懿准备回嘴之际,离侯南蒹最近的吏部尚书易秉心突然插话:
“栾大夫伶牙俐齿,在场同僚没几人是你的对手。可你不要忘了,事实胜于雄辩。侍卫奉旨把守国寺,限制太后的行动自由是事实,郁相带着废郡主出现在寿宴上,要挟端郡王夫妇也是事实。倘若一句‘事出有因’就能掩盖所有不正之举,五常之道岂不成了笑话?又要国法做甚?”
“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不仅一下噎住了栾懿,也让尚泽世为之一怔。
承极殿内忽然一片沉寂,随即又被郁涵坚定的话语所打破。
“三位大人的意思郁某俱已明白,无论褒贬皆是鞭策,郁某心存感激,他日相报。今日当着列位的面,郁某必须要澄清一点。
“将废郡主带到寿宴上是郁某给陛下出的主意,为的是让端郡王无从抵赖、速速承认罪行,不料当日太后也在,为保事情顺利进行,只得请走太后。陛下一直对郁某信任不疑,加之平冤心切,才听取了郁某的主意。
“郁某自知误导陛下有罪,本就打算主动请罪,现在既已说开,那便请陛下免去微臣的丞相之职,以平众议。”
话音落定,郁涵取下官帽,虔诚地置于面前的地砖上,然后伏地叩首。
此时此刻,没有谁比尚泽世更清楚,郁涵的主动低头意味着什么。可是,尚泽世并不甘心就此屈服。
向来站理不站人的易秉心,是不是和侯南蒹一伙儿的仍未可知,但侯南蒹肯定是故意借题发挥,成心打压郁涵。郁涵一旦被打压,最终吃亏的还是尚泽世自己。
“如果我连郁姐姐都护不住,那这张龙椅还有什么好坐的!”
打定保住郁涵的主意,尚泽世索性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行至高台中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傲视群臣,同时道:
“出铜县矿难一案,惨遭灭口的矿工五十五人,贪污的黄金不计其数,我朝自建立以来,何曾有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冤案?寡人身为一国之君,理当大义灭亲,严惩以尚思喆为首的恶徒!
“对待恶徒,难道寡人还要徐徐图之吗?何况寡人并非没有先试过寻常的法子,实在是出铜县的百姓迫于邝义等人的淫威,不敢配合调查,逼得寡人剑走偏锋!
“任凭日后史官要如何写这一段,寡人都不在乎!但你们一个个的若是想借机逼迫寡人罢免丞相,那就是跟寡人作对!跟出铜县的百姓作对!
“郁相听好,你遵从寡人的吩咐做事,没有任何过错,把官帽重新戴好,无人比你更适合统领六部!”
尚泽世慷慨激昂地说完以后,跪俯在地的郁涵并未站起,而是缓缓地抬起头,以噙泪的双眼望向殿中央。
恍惚间,尚泽世仿佛看到了熟悉的另一张脸——万般心痛尽在不言中的太后。
那日在国寺的禅房,太后也曾露出过这般牵动人心的哀婉之色。当时的尚泽世并未有过内疚,仅有被太后泪眼所刺痛的难受。
但如今,印象中太后的声音和郁涵的声音融为一体,说出了一番令尚泽世的傲气土崩瓦解的话,让她再也撑不住了。
“陛下,昨日太后命微臣转告您,此次您所犯的错,究其根本在于忘记‘九五至尊者,尊惟在其责’。您的一言一行皆会影响朝廷、影响国家,轻则皇室声誉受损,重则温国三代基业毁于旦夕!
“然,君有错,臣之过。臣没能及时警醒陛下,以致陛下行事极端。于情于理,合该由微臣来承担罪责。此责无旁贷之事,微臣毫无怨言。请陛下降旨,罢免微臣!”
随着郁涵的最后一句话离口,尚泽世见她复又俯首待旨,内心只觉一阵绞痛,连带着双腿也变得无力。
小房子察觉尚泽世有些轻微的晃动,立马上前想要扶住,却被尚泽世抬手示意不用,便只能默默退回原地。
不是尚泽世不领情,也不是她硬要逞强,而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皇帝表现出真实的心境。
尽管尚泽世确实已经意识到做错了,但头上那顶沉重的皇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天子可以认错,但绝不能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