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真的闭上双眼之后,闵亲王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
“不要睁眼!直接往下跳!
“别怕!二舅会接住你的!”
听到熟悉的人声,尚泽世没忍住睁开眼睛,却未见闵亲王的身影,远处九岁的自己和景物也消失了。
接着,周围的景象在须臾间完全变样。尚泽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立足之地竟然是承天门的城墙。
墙外的地上倒着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根本分辨不清死者是哪些人。弥漫的血腥味直冲尚泽世的鼻腔,令她更加站不稳了。
头晕目眩之际,尚泽世的半只脚踩空,整个人直接失去平衡,幸好及时趴在了墙头上,才暂时保住小命。
此时,但凡有人过来拉一把,尚泽世就能彻底脱离危险。可城楼上空无一人,尚泽世只能自救。
正当尚泽世决心让自己往墙内倒时,一支突如其来的飞箭射中了她的后背。飞箭带来的冲击力致使尚泽世大半个身子掉出了墙外。
生死关头,尚泽世仅靠双手扒着墙砖,勉强不让自己坠落。空荡荡的城楼上诡异地响起一个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尚泽世心中燃起了得救的希望,便奋力呐喊:“救命啊!”
神秘人全身都笼罩在黑雾中,看不清穿着和长相。直到黑雾近在眼前,尚泽世也不明其真身。
一只成年男子的左手忽地从黑雾里伸出,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精美的蓝珀扳指。
蓝色琥珀极其罕见,温国迄今为止就出现过一块,经由地方官献给尚泽世之后,在匠作处的加工下成了一枚扳指,最后被当作寿礼赐给了四十岁的闵亲王。
因此,尚泽世在见到蓝珀扳指的一刹那,就肯定神秘人是闵亲王。
随着身份被看穿,闵亲王身上的黑雾散去许多,露出了雍容华贵的玄底金绣龙袍,金灿灿的龙纹晃得尚泽世睁不开眼睛。
面对尚泽世的求救,闵亲王显得无动于衷,一伸左手不是将尚泽世拉上来,而是拔出尚泽世背上的箭,又直接朝尚泽世的脖颈刺去。
连痛都来不及,尚泽世就下意识地腾出右手去抓闵亲王的左手腕。单手根本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尚泽世不得不用上左手一起去抓住闵亲王的左胳膊。
闵亲王被尚泽世的重量猛地一坠,半个身子探出了墙外。这时,尚泽世才看清,原来闵亲王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用双手拼命地拉着他的右胳膊。
那人就是尚泽世一直渴望在梦中见到的女子!
“觉香!”
再拉下去,迟早会连累尚觉香。
尚泽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松开了双手,任由自己往下掉。
从高处坠落的逼真感觉中止了梦境,尚泽世不由自主地全身抽搐了一下,差点没从躺椅上掉下去。
坐起身定了定心神之后,尚泽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块,本体在做梦过程中的惊慌可想而知。
“这个梦算什么?自我警醒吗?”尚泽世一边脱下外袍,一边无声自问。
在外头听到动静的小房子走了进来,手上除了一盏烛火别无他物,在御花园寻找血玉珠子的事情显然是无果而终了。
“陛下,奴才真没用!”小房子一脸自责地接过尚泽世的外袍,“都快把御花园整个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血玉珠子。”
一场噩梦做下来,尚泽世身心俱疲,已经没心思搭理这茬。见主子不作声,小房子这才发现不对劲。
“陛下这是做噩梦了吗?”
“寡人要换身衣服,你去看看栾懿他们来了没有。”
尚泽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小房子很识相地没有多问。
负责更衣的宫女们退下没多久,小房子领着郁栾钟三人一块进了自得斋的门。
三人几近一致的凝重表情,自进门后的那一刻起,就在向尚泽世传达一个信息:“好事没有,坏事成堆。”
见过礼后,郁涵和栾懿让钟显先说。“打头阵”的钟显开门见山,仅仅用四个字就概括了调查绿荑家里的情况——“人去楼空。”
多么耳熟的词!
多么不意外的结果!
尚泽世想说点什么来回应都词穷,于是只好对钟显摆了摆手。
第二个禀报的是栾懿。
每次说不好的事情之前,栾懿总会习惯性地轻叹一口气。因此,一听栾懿叹气,尚泽世就心中有数了。根据栾懿叹气时的表情,尚泽世还能判断事情的困难程度。
这回,栾懿不光叹气皱眉,还摇了摇头,明摆着宣告束手无策。
“陛下,废郡王的女眷一问三不知,微臣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得到什么线索。”
对于这个结果,尚泽世其实有心理准备,只是失望在所难免,快速消化过后,还是回了一声:“辛苦你了。”
轮到郁涵开口,尚泽世本以为第三轮的风暴会更猛烈,不料郁涵带来的却是转机。
“微臣查到了绿荑的身世,也找到了证人。证人曾是绿荑的养母,微臣已带她去内务府看过绿荑的尸体,确定没有认错。此刻,她正在殿外候宣,陛下见了或许会觉得眼熟。”
“是吗?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看着约摸四十出头的藏青布衣女子,瑟瑟缩缩地跟在小房子身后走了进来。
“小人万珠,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尚泽世仔细打量着万珠在烛光下的五官,从细长的眉眼间确实看出了一丝熟悉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这时,郁涵对万珠道:“万珠,将你离开端郡王府后收养绿荑之事如实对陛下禀明。”
“端郡王府?”得到提示后,尚泽世终于记起:小时候在端郡王府和万珠有过数面之缘,那时的万珠还是略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模样,和现在判若两人。
“小人原是废郡主的乳母,改嫁后就再没见过废郡主。直到六年前的一日,废郡主和引泉和尚带着一个孩子找到小人。那个孩子便是绿荑,当年还叫乔容。乔容流落街头被引泉和尚所救,废郡主帮忙打听收养的人家,得知小人有余力领养,便让小人照顾乔容。
“乔容始终同小人亲近不起来,还老是闹着要去国寺找引泉和尚。国寺离得太远,小人整日忙于家计,没空带乔容过去,又怕她偷偷出门被人拐走,只好经常将她锁在家中。结果到了陛下登基那年,她还是跑了。后来小人四处打听,但都没结果。
“今日丞相来找小人,小人才知道乔容这两年在皇宫做宫女,至于她行刺陛下的事情,小人更是毫不知情!求陛下明察!”
等万珠述完,尚泽世可算知道了绿荑为何要行刺。
“原来乔容行刺是为给救命恩人报仇,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量,没走正道可惜了。”
大约是没料到遇刺后的皇帝会如此评价刺客,万珠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想看又不敢直视面前的大人物。
这时,她听到丞相那如山泉般清澈温和的声音对皇帝说:
“幸好乔容的相貌基本未改,主持看过画像后认出是引泉救过的女童,他告诉微臣,乔容在寺里养病期间对引泉日渐依赖,为保国寺清誉只能送走乔容。那时,废郡主常去国寺上香,想必引泉就是因为乔容的事情才和废郡主越走越近。”
引泉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俊俏和尚。尚泽世知道尚思晋对佛学并不上心,勤上香肯定是冲着引泉去的,只是没想到这段孽缘还有绿荑在其中“牵线搭桥”。
又或许,引泉早对尚思晋有意,纵使没有绿荑的事情,也会勾搭尚思晋。
不管怎样,这对狗男女如今一死一疯,当初是如何厮混在一起的,与尚泽世没有任何干系,二人的陈年八卦,尚泽世也毫无兴趣。
当下,绿荑的身世和行刺原因虽已明了,卧底之事仍未弄清。到底是不是受闵亲王的指使,这点才是尚泽世最迫切想要求证的。
可目前的情况明显不乐观,找到的线索几乎都断了,只剩尚思喆的那张比粪坑石头还硬的嘴。
事到如今,尚思喆的嘴再怎么难撬,尚泽世也不得不撬了。
不过,在去宗正院之前,她决定给身为人母的万珠一份殊恩。
“既然你曾是乔容的养母,寡人准你走完作证的流程之后,将她的遗体带回去安葬。”
万珠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忸怩地回答:“谢陛下隆恩……只是小人本也不是她的生母……现如今她犯了诛九族的大罪,小人担心带回去会……还是不带了。”
这话听得在场的几人全都将目光投在了万珠身上,郁涵带头劝说:“陛下金口玉言,机会难得,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众人的注视令万珠变得更加局促不安,可她思考过后的答话听着倒是一点也不迟疑。
“考虑清楚了,小人自己回去就好。”
很快,小房子进来带走了万珠,郁涵也一道前往内务府。
立于旁侧的钟显,斜睨着万珠离去的身影,呢喃了一句:“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吗?”
正好听得一清二楚,尚泽世便回道:“人心凉薄,父母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