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惊愕的尚泽世一时忘了行礼,张口便问:“太后,您怎么也在这儿?”
向来爱清静的太后不在国寺清修,而来参加端郡王的寿宴,这件事本身就出人意料,加上尚泽世压根儿没收到过一点儿太后今日会来端郡王府的风声,此时赫然看见太后坐在端郡王府的女眷之中,很难不惊讶。
太后没有回答尚泽世那个不过脑的问题,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过来坐吧。”
“儿臣唐突了,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行完迟来的礼,尚泽世走过去入座。
这时,丁纯开口给出了尚泽世想要的答案。
“陛下政务繁忙,许是不记得小世子殿下已满百日。今日既是端郡王殿下的四十岁寿宴,也是小世子殿下的百日宴。难得有这样双喜临门的好事,太后才说要过来看看的。”
“原来如此,寡人还真是没想起来啊……”尚泽世自嘲地笑了笑,试图在脑海中回忆起端郡王何时多了个儿子。
前世的端郡王是没有生过儿子的,至少在尚泽世死之前是这样。
重生前后遇到的人和经历的事不完全一致,这点尚泽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今日祝宜新在百兽园放孔明灯的事情,也是她前世没有碰到过的。
想来,祝宜新应是拿不出高额的拜帖银,被朝中大员拒之门外,不甘心在翰林院做个庶吉士浑浑度日,听说了尤意情一朝“乌鸡变凤凰”的事情才觊觎龙床,试图通过制造“偶遇”来谋求一个侍男的位分。
“按时间推算的话,孩子应该是去年腊月出生的……想起来了,重生醒来那一日的奏折里有端郡王的请安折,当时让小房子拿走来着,估计就是那份奏折里说了儿子满月的事。端郡王府都多少年没有孩子出生了,难怪太后愿意出来露面……”
尚泽世正暗自一通分析,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妇人的说话声。
“妾身方才喂孩子去了,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来人看上去比尚泽世大不了几岁,至多花信年华,生得肤白貌美、楚楚动人,由丫鬟搀扶着走到尚泽世的跟前后,缓缓躬身跪下行礼。
“妾身夏婉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需多礼,赐座。”
看着风华正茂的夏婉笙,尚泽世不由得在心里鄙夷老牛吃嫩草的端郡王:“日日在青楼醉生梦死也不忘纳侧室,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老来得子,老天真是不开眼!”
跟着夏婉笙一同过来的还有乳母和襁褓中的婴孩。尚泽世对孩子不感兴趣,奈何孩子他娘热情得很,让乳母特意把孩子抱近了给尚泽世看,尚泽世只好偏过头去撇了一眼。
只见那孩子的皮肤白白嫩嫩的,一对黑如墨的平眉和夏婉笙的如出一辙,大而明亮的双瞳上覆着长长的睫毛。
“五官怎么看都是照着娘长的,不像那杀千刀的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尚泽世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了,还是因为尚泽世本来长得就不讨小孩子喜欢,襁褓中的小世子忽然哭了起来,且越哭越有劲,一听就知道不是饿的。
“这么多人在这儿,思穆许是认生了,让乳母带下去吧。”
说这话的人是太后,尚泽世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思穆”所指何人,等知道指的就是端郡王的小儿子时,嘴上已经跟着念了一遍“思穆”。
“是,奴婢代小世子向太后和陛下告退了。”
等乳母抱走了孩子,夏婉笙率先对尚泽世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穆’字是太后今日刚给孩子取的,这孩子能得太后亲赐大名,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可以看得出来,夏婉笙真的很高兴,说起自己儿子名字的话题,脸上眉飞色舞的。丈夫有钱、儿子有福、自己有望,站在她的立场上看,今日确实是值得大喜之日。
“对不住了,这场寿宴注定要我被搅黄。现在就差解决把太后请走的问题。用什么借口才能让太后离开呢……”
光顾着思考的尚泽世看上去像愣神一样,致使没得到回应的夏婉笙笑着笑着就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尴尬时刻,丁纯来救场了。
“太后,请恕奴婢斗胆妄言。既然您给小世子取了大名,不如再让陛下给取个小名,成全这双喜临门的好日子,也算锦上添花。”
听了丁纯的建议,太后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夏婉笙一见这情形,顿时喜不自胜,把饱含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尚泽世。
都被架到这份上了,尚泽世没法不应承,于是斟酌了起来。
适合取名字的好字来来回回就那些,又得考虑避讳。一时间,尚泽世还真没有什么灵感。
“消灵炙来了!”
“凤凰胎来了!”
“遍地锦装鳖来了”
……
此时,明明各桌都已被摆满,回廊和席间却仍有负责传菜的王府下人在走动。
眼前的景象让尚泽世决定说点真话,一个灵感借机在她脑中迸发。
“儿臣想到一字,这个字有两种念法,是‘节省’的‘省’,也是‘自省’的‘省’。儿臣希望思穆能成为像先帝一样经常自省、像闵亲王一样省吃俭用的人,千万莫学他父亲的骄奢淫逸、纵欲无度!”
越说到后面,尚泽世的声音越大,又恰好卡在雷声中间,导致其它桌的人也听到了。端郡王正忙着跟人喝酒,听到尚泽世骂他,差点被咽到一半的酒水呛死。
说实话,尚泽世本来不想这会儿就进入正题,毕竟太后还在场。可骂人的话一说出口,情绪就被调动了起来,尚泽世现在想平复心情、继续演戏都难了。
好好的气氛没被雷雨打断却被人打断,端郡王一家人的脸色很难看,太后的脸色更难看。
“皇儿,今日可是你三舅的生辰。”
太后只说了这一句,其他人不敢插话,全等着尚泽世怎么回。
虽然太后没有直说,但言下之意足够明显——尚泽世今日不能让寿星下不来台。
偏偏尚泽世今日要在寿宴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端郡王下不来台,怎么可能听话?
“儿臣稍后有要事问三舅,太后您听了会不悦。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还是请先回国寺吧。”尚泽世起身,恭敬地单膝跪地对太后道。其他人见尚泽世跪下,没有一人敢不跟着下跪。
合适的理由编造不出来,只能直言。只是这样的直言,势必会激起人的反骨。
纵然太后潜心礼佛已久,亦不能免俗。
“什么意思?你要赶哀家走吗?到底所为何事,连哀家都不能听?”
太后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尚泽世丝毫不觉得意外。其实从见到太后的那一瞬起,尚泽世就知道强行送太后回国寺这一步很难避免。
眼下,不过是在走“先礼后兵”的流程而已。
“待事情了结,儿臣定会给太后一个解释,现在请太后先回国寺。”
尚泽世眼神坚毅、语气坚定,太后预感自己离开后端郡王一家怕是要遭难,更加不想离席。
面对这种突发状况,跪了一大片的宾客不知所以,更不敢多嘴。还是资历深的丁纯大胆插嘴:
“陛下,现在雨势正大,回寺多有不便。您若是担心太后留在席间会听到不舒服的事情,奴婢可以扶太后先去后头的厢房歇着,您以为如何?”
丁纯的话一出,太后就知道她是在打圆场,于是主动配合。
“哀家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皇儿不必担心哀家承受不住。若是觉得哀家在场会碍着你问话,哀家可以暂时退席。”
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人,都觉得太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退让了。而小房子深知,自己的皇帝主子一旦决心做某事,过程中或许会犹豫,但最后绝不会动摇。
果然,在太后做出让步之后,尚泽世没有丝毫示软的意思。
“儿臣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请太后即刻回寺。”
“你……”
气得语塞的太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是难得一见的愠怒。
“陛下您何苦……”
丁纯还想要从中调和,被尚泽世出言抢断。
“嬷嬷不必再言!来人!”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侍卫就闪现在了众人眼前。这下,任谁都知道尚泽世要对太后意欲何为。
“皇帝!你……你这是想以下犯上吗!?”
太后的眼中写满难以置信,毕竟尚泽世对她一直都是毕恭毕敬、孝顺有加的。
“儿臣只是想让太后先回国寺而已!”
说完这最后一句表态的话,尚泽世迅速起身,对一旁的侍卫们发号施令:
“太后饮酒不适,需要回寺休息。尔等护送太后回到寺里之后,务必守好寺门,未经寡人允许,任何人不得离寺。”
“微臣遵旨!”
领头侍卫一个手势,几个侍卫立刻上前包围了太后和丁纯。
“太后,请恕微臣失礼了。”
眼见自己毫无反抗的余地,太后无可奈何地放弃僵持,在侍卫们的簇拥之下离席。
经过尚泽世身边时,太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下来对尚泽世说了四个字。
“幼子无辜。”
对此,尚泽世没有回答,只沉默着垂下了眼睫。
在一片“恭送太后”的声音之中,太后的身影逐渐远去。又过了片刻,府外响起马车驾离的声音,这时的尚泽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来都是犯官被侍卫当众带走,那种情况下,有些人还能偷偷幸灾乐祸。今日赶上太后被侍卫当众带走,相当于镇场的如来佛被搬走,谁也不敢断言皇帝接下来一定不会做出什么残暴的事情,个个都跪在那里战战兢兢的。
尚泽世今日的目标很明确,并不想波及无辜,只是需要见证,于是踱步到人群中央,朗声宣布:
“诸位不必惊慌,今日寡人虽心情不佳,可只要你们不与寡人作对,寡人不会对你们怎么样。若你们存心与寡人作对,那就休怪这群侍卫的刀剑没长眼了。”
话音刚落,一批带刀侍卫冲进来包围了所有出口和过道,吓得几个女眷和小孩子失声尖叫,更有甚者已经哭了起来。
小房子一个锐利的眼刀飞过去,原先吵闹的区域立时安静了不少。
诺大的端郡王府,现在肃静得只剩下雨声和雷声,寿宴的喜庆热闹荡然无存。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端郡王就是再傻,也知道怀疑尚泽世这次是冲着他私吞金矿的事情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