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的话一出口,钟显果然慌了阵脚。
“微臣一心效忠陛下,不敢更不会咒害圣体,求陛下明鉴!”
尚泽世把手收回,撑在大腿上继续揶揄。
“寡人即位后树敌颇多吗?怎的你一离开,就有人要来害寡人?这难道还不算在咒寡人吗?”
“陛下!臣……”钟显猛地抬起了头,一张口却不知如何辩解,最后终于放弃抗旨,行礼改口:“微臣遵旨。”
像钟显这样的人,性子倔是倔了点,但毕竟死心眼一个,没有那么些花花肠子,尚泽世应付起来还算胸有成竹。
等老实人离开,尚泽世松了一口气,瘫回了床上。
这时,端来一杯茉莉银针的小房子谄媚地笑着问:“陛下让钟大人赶在选秀的旨意下达靖州前完成任务,是不是担心尤氏不肯参加选秀啊?”
尚泽世一开始没认真听,等接过了茶托才后知后觉小房子的问题。
实际上,她对钟显强调要赶在选秀的旨意下达靖州前完成任务,是因为如果等选秀的旨意下达靖州后再去调查尤意情,说不定他已经被嫌贫爱富的父母棒打鸳鸯了,如此一来调查的意义不大。只有提前去到靖州,才能弄清楚尤意情的婚约和选秀到底有无关系。
而小房子的结论,尚泽世一时没想明白他是如何得来的,却很快反应过来一件事:得顺着小房子的想法来圆谎,不然就得自己动脑编了。
“你还真是寡人肚子里的蛔虫,”拨了拨茶面的尚泽世,看着杯中上下翻飞的茶叶,憋住笑意道:“怎么猜到的?说来听听。”
得了鼓励,小房子顿时来劲,开始条分缕析地直抒己见。
“选秀的旨意下达各地后,有些良家子明明符合标准,却因不想参选而临时订亲。此种行径一旦被官府发现,后果不仅是取消婚约和罚钱那么简单,还会被记录在案,影响之后的仕途和选秀,即便有朝一日得选,入宫后的位分晋升也会因案底而受限。”
“陛下担心尤氏也会抗拒选秀,所以命钟大人赶在选秀的旨意下达靖州前调查他的情况,以做好准备。”
“做何准备?”
“选秀开始后,若尤氏果真做出了此等糊涂事,届时陛下便会派人去通知女方与尤氏解除婚约。如此一来,尤氏既能恢复参选资格,又能免于被记入抗选名单,留下不光彩的案底。”
娓娓而谈的小房子全程兴致勃勃,丝毫没注意到尚泽世的手捏紧了茶托。
其实,听到“解除婚约”这四个字的时候,尚泽世差点就把刚喝的茶水喷出去了,得亏忍住了。
论瞎编的本事,小房子真是用自身的实力让尚泽世刮目相看。
本来在尚泽世自己的猜测里,前世的她就有可能在无意间成了拆散有情人的真正元凶。眼下到了小房子的口中,她倒直接做了强拆姻缘的霸道君主。
“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上一刻还眉飞色舞的小房子,忽然一下没了气势。
喝下一口茶后,尚泽世对小房子点头示意。小房子有了底气,便走近了开口。
“陛下想要那尤氏来伺候,一道旨意把人召进宫便是,何必如此周折呢?纵使尤氏再不情愿,总不至于敢抗旨不遵。”
这番理直气壮的话,让尚泽世不禁想起了那个猜想出来的故事。
“是啊,抗旨是大罪,他一介平民怎么敢……”
不知为何,窒息的感觉再度朝尚泽世席卷而来。她着急忙慌地弃了茶杯,直捂自己的喉咙。茶杯滚落在被褥之上,剩余的茶水全化作了湿痕。
见此情景,小房子吓得脸色煞白,张嘴就要喊人。发现只是幻觉的尚泽世赶紧出声,制止了小房子。
惊魂甫定的小房子跪在床前,担忧地问:“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还是叫太医过来瞧瞧吧?”
“寡人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说了没事便是没事,不必再问。”
尚泽世一把不耐烦表现在脸上,那股子凶神恶煞的感觉就出来了。小房子知趣地不再提请太医的话题,而是怯怯地说了句:“奴才去取干净的被褥来。”
“你去吧。”
小房子闻言正要离开,又听尚泽世道:“管好你的嘴,不许说出去。”
“奴才不敢。”
只剩一个人的暖阁变得很安静,偶有积雪从树上扑簌簌掉落的声音经由窗缝传来。
这会儿,尚泽世的腹痛意外减轻了不少。床上不便再呆了,她就围上披风,起身走到窗边。
为了保暖,小房子将支窗的缝留得很小。尚泽世想看看雪势如何,于是用叉杆将支窗撑起过半。
凛冽的寒风卷着粒粒雪屑,霎时扑面而来。尚泽世裹紧了身上的狐氅,朝窗外望去。只见,屋檐地面无处不被白雪覆盖,廊下的积雪竟深至二阶。
在一片白茫茫的肃杀景色中,那棵孤零零长在廊外的老梅树是唯一蕴含生机之物。冬风给老梅树减轻了积雪负重,老梅树便露出嫣红花苞,报以早春之色。
尚泽世心知,待这场风雪过去,皇宫梅园会迎来“春回日暖冰初化,百树千林尽放红”的景象。
届时,上至太后、下至宫人,都会做一只小小的福袋,然后寻一棵心仪的梅树,将福袋系于树梢上,以祈愿来年平安喜乐、诸事顺心。
初到皇宫的头两年,不爱凑热闹的尚泽世也曾参与过系福袋的活动。她倒不是因为有多相信福袋的灵验,而是因为拗不过一个热衷于祈愿的同伴——尚觉香。
尚觉香与尚泽世年纪相仿,也是被送进宫来参加皇储选拔的宗室女,生父是当时的闵郡王,现在的闵亲王。二人本就是旁系血亲的姐妹,加之“志同道合”,都对储君之位不感兴趣,一放课便相邀逗猫戏鸟、扑蝶捉虫,时常相伴为乐。
一晃数年,已是九五至尊的尚泽世若再想系福袋祈愿,有的是替她去挑梅树的宫女,她也无须亲手去系,自有一帮想讨赏的太监削尖了脑袋争着去做。
而且,福袋是用最顶级的布料和丝线制成的,梅树是合宫中开得最灿烂的,方位会是由专人所测、最吉利的……
如今,尚泽世所拥有的一切皆比当年好,却一点都不想系福袋,甚至抵触这种自我宽慰的举动。
因为,她身边没有人能像尚觉香那样,牵着她的手在梅园中奔走、和她一起提着灯寻找合适的梅枝、趁她不备在背后揉雪团偷袭、在她佯装动怒之际委屈巴巴地撒娇求饶……
周围的人要么敬她,要么畏她,会操心她的婚事,也会关心她的健康,但就是没有人单纯地问她一句:“你开心吗?”
会关心尚泽世快乐与否的人,唯尚觉香一人尔。但早在尚泽世被送进宫的第三年暮春,尚觉香便因感染时疫而香消玉殒了。
等到今年的紫桐花开,二人阴阳相隔之期即满五年。
自十一岁入宫,尚泽世在宫中生活的日子总计不过才七年。于她而言,这七年来,除却有尚觉香陪伴的头两年算得上是美好回忆,之后的五年尽是追悔和悼念。
“既怜我年华早逝,何不成全我重生回到时疫之前?”
尚泽世在心底质问命运,末了却又意识到这样的念头过于贪心。
能重生已是侥幸,有何资格对命运提要求呢?
不知不觉间,朔风扬起了雪尘。
尚泽世恍惚中又见一个提灯少女站在梅林深处对她欣然挥手的样子,仿佛马上就要开口唤道:“阿霖,快过来啊!”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还未作何回应,一片迷途的雪花倏地落在手背上,冰凉彻骨的感觉瞬间让她恢复清醒。
竟又是一场幻觉。
眼前的梅树也并非当年的梅树,只是梅枝上的花苞小巧浑圆,恰似一颗颗的红珊瑚珠,正如尚觉香生前常戴的红珠耳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