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倘若有幸能与老爷子会面,尚泽世真想在这句旷世名言的后头加上一句。
“但不能连个屁都不是啊!”
尽管明摆着是狗尾续貂,却是尚泽世的肺腑之言。
她作为温国的第四代君主,同时也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白日刚经历大婚仪式,入夜就被亲夫所喂的红枣给呛死了。
只喝了交杯酒而已,什么都还没开始呢!
当然,生米没来得及煮成熟饭不是重点。
主要是“呛死”这种令人无语至极的死法,和“洞房花烛夜”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让人怎能不愤懑?
自从尚家打下江山以来,尚泽世的太姥爷崩于开疆拓土,姑姥姥崩于兴修水利,大舅崩于革故鼎新,每个人都在九五至尊之位上呕心沥血,直至迟暮之年。
轮到尚泽世,居然成了“崩于红枣卡喉”!
一个连登基大典上的行刺都躲过了的皇帝,没死于利刃,而死于干果,就很难评。
等这些事情载入史册,定会让后世之人忍不住连啧三声。第一声为惋惜,第二声为感叹,第三声为嘲讽。
并非后人不厚道,纯是因为尚泽世死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令人笑掉大牙。
故而,她很不甘心就这么沦为他人的笑柄。
且慢,似乎哪里不对。
既然已经死了,为何还能想事?难道被红枣卡喉是一场梦吗?
可窒息带来的痛苦和浑身无力的体验是那么地真实,断不可能为假。
莫非是太医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陛下的眼珠子动了!快去把刘太医请来!”
这说话漏风的声音好耳熟,听着像是牙缝过大的小房子。
随着听觉的恢复,其它知觉也一一复位。尚泽世缓慢地睁开眼睛,逐渐适应了不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蓝缎的苏绣床幔、柔软的锦面厚被、沉沉的御制熏香,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尚泽世:未往地狱,尚在人间。
“我没有被呛死!我还活着!
“不用愧对列祖列宗,太好了!
“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乱成一锅粥,我得赶紧起来。”
四肢还处于绵软无力的状态,尚泽世的脑子倒已生龙活虎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想重振自己的帝王雄风,刚把被子掀开一角准备努力坐起,就听小房子大呼小叫。
“陛下当心着凉啊!待奴才给您围上披风再起吧!”
“才九月而已,至……”
后半句话,尚泽世着实是说不出来了,因为她居然看见小房子的乌纱描金帽上套着暖耳。
大婚典礼在九月初六,尚泽世觉得自己左不过休养了数日。此时应还是九月,怎地就冷成这样了?
鉴于往年也有提前入冬的情况,尚泽世便不再多想。
小房子迅速地在尚泽世的身后垫好靠枕,接着取下搭在黄花梨木龙首衣架上的狐氅披风,给尚泽世仔细地披好后,又端来了一杯冒着徐徐白烟的热饮,恭敬地呈了上去。
“陛下用些红糖姜茶吧,奴才先前吩咐底下人煮好的,这会儿喝正适宜。”
亵裤里有布料膈着腿根,尚泽世很快便体察了小房子的用意,拿起盏托喝下了半杯红糖生姜茶,懒懒地问:“寡人躺了好几日吗?怎么癸水都来了?”
接过茶具的小房子一听尚泽世这么问,霎时换上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陛下真是遭罪了,您都痛得说胡话了!不能代陛下受苦,奴才没用啊呜呜呜……”
“你等会儿,寡人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止尚泽世听不懂小房子的回话,小房子也不明白尚泽世的问题,还认为自己没想错,于是嚎得更大声了。
这时,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发须皆白的刘老太医在小蓝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眼瞅着老爷子就要跪下行礼,尚泽世赶紧道:“你岁数大了,以后来给寡人号脉,不必再行跪礼。”
小房子眼泪收得够快,立马就若无其事地搬来了给刘老太医坐的椅子,变脸速度令人称奇。
得了恩典,刘老太医不忘奉承:“谢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
但尚泽世满腹都是疑惑,没那个闲心同老人家一唱一和。
“先别涕零,寡人躺了几日?那颗红枣取出来没有?”
“陛下自散朝回宫到眼下巳正三刻,只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此外,微臣并不知陛下所言的‘取出红枣’是何意。”
“你在说什么?寡人不是大婚之夜就倒了吗?刚醒不久,几时上过朝?”
尚泽世的思绪陷入一片错乱,留下刘太医和小房子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是谁更不解。
良久,尚泽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口问:“现在是何年何月?”
此话一出,小房子顿时就崩溃了,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尚泽世要英年早逝了。受小房子的情绪感染,旁边的徒弟小蓝子也蹙眉瘪嘴了起来。
还是见多识广的刘太医持重沉稳,率先作答:“回禀陛下,今日是安盛二年正月初六。”
估计是觉得自己身为上司,没有及时应对突发事件有损自身的威信,小房子紧随刘太医说话。
“陛下,您回宫前不还好好的吗?您别吓唬奴才啊!”
众所周知,欺君是大罪。
刘太医作为一个黄土埋到了胸前的人,没理由着急见阎王。而亲手提拔起来的小房子有多忠心则更无须多言,命他摘星星,他绝不敢动月亮的。
因此,此刻的尚泽世纵然内心大为震撼,还是愿意相信二人没有诳她。
既然时间回到了大婚八个月前,那就说明一件事——重生了。
平复了心情后,尚泽世欣然接受了自己得以重生的事实。
不管是祖宗保佑也好,还是上苍垂怜也好,能再活一次,何乐而不为呢?
冷静下来的好处之一,是能想起些许被淡忘的事情。尚泽世记得,前世的自己曾在同年正月初六的大朝会上动怒。
为了何事来着?
“新年”、“正月”、“开春”、“繁衍生息”、“后宫空虚”……
对了,是选秀!
当时,威远侯靳祖光带头提起选秀的事情,其他大臣见老太太这么主动,也跟着踊跃发言。其中,就属太师江怀古和郎中令白齐二人喊得最起劲了。
没别的原因,只因他俩和靳祖光一样,皆是处尊居显的高官,且家中有符合选秀标准的子弟,所以上赶着凑热闹。
尚泽世顾念自己为先帝守孝还未满三年,便回复:“明年再议。”
结果,那群大臣跟被点着了的炮仗似的,慷慨激昂地开始用唾沫星子淹地。
从伏羲女娲讲到仓颉造字,从孔孟之道谈至阴阳五行。一个比一个地能论,一个赛一个地会扯。
承极殿是皇宫里最宽敞的宫殿,在那里打个哈欠都有回响。一群大臣叽叽喳喳的,吵得尚泽世耳朵疼。
虽然还有丞相郁涵和御史大夫栾懿这两名腹心之臣的支持,可毕竟寡不敌众,一女一男哪里斗得过一群人?
面对这种情况,尚泽世就是心情再好也不免变得烦躁,何况她心知肚明那群人的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无非是想借着爬龙床的机会,大吹枕边风,以便为己方阵营谋好处。
什么繁衍子嗣,什么江山社稷,统统都是掩饰野心的借口托辞!
如果大臣们不催,尚泽世还是愿意选几个男人进后宫的。可他们偏偏急不可耐,逼得尚泽世起了逆反之心。
最后,太后出来表态,才中止了混乱的局面。
太后既是太后,也是尚泽世的大舅母。她老人家发话,尚泽世不能不给面子。
只不过,尚泽世没想到,仅一个理由,自己就被太后说服了。
“霖儿,趁哀家的身子还算硬朗,早日让哀家当上皇祖母吧。”
“霖”,是先帝在尚泽世的周岁宴上给她取的小名。
自从十五岁那年被定为皇位继承人,过继给一辈子不曾生养的大舅和大舅母,尚泽世再也没有听生身父母唤过她“霖儿”。
颁布册立皇储的诏书那日,尚泽世的生母和生父——颂亲王和颂亲王夫,像其他王公大臣一样,极为自然地改口称呼尚泽世为“东宫殿下”。
那一刻,尚泽世意识到:其实,一家人的关系从母亲执意要送十一岁的自己进宫参加皇储选拔开始,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成为孤家寡人的第一步,便是和生养自己的家人告别。纵然还能相见,彼此之间也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回忆不小心过了头,致使尚泽世愣神的时间长了些。她本人倒没什么,给一旁的小房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小房子生怕尚泽世的症状是中邪,皱着眉就要示意刘太医上前去搭脉看看情况,结果被回过神来的尚泽世一语打断。
“寡人无碍,就是睡昏了头,需要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