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是十五天,数到第三十日狄秋未到家,她还不觉得太奇怪。她知道秋叔叔很忙,而且他的工作不像上学、放学那般准时,经常会拖延。只是错过新年未免太可怜,她想着,也不知道秋叔叔在国外有没有吃到饺子。
春节她是去阿文姐家过的,见到了她的父母和丈夫。一家人都对她很好,他们依旧保留着故乡习俗,除夕夜会和面擀皮包饺子,白菜猪肉馅,与港地云吞虾饺大有不同。她的碗底藏了一个最好看的,阿文姐让她小口咬。她乖乖照做,吃出一个两毛港币。
阿文姐故作大惊小怪,说这是超级好运。韩静节举起硬币对光看,除了洗得很干净以外与她每日零用钱好像没甚么差别,不似有魔法附在上面。但阿文姐让她快快许愿,于是她说出自己心中第一要紧事:“我希望秋叔叔赶快回家。”
她说完才想起来确认,这是不是和过生日一样,三个以内都有效。见阿文姐点头,她便要接着说,还是阿文迅速竖起手指拦在她嘴前:“愿望要埋在心里许哦!”所以她在心里说完后两个,她想回家,还想所有人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要出远门。
果真像阿文姐说的,第一个说出口的愿望没有实现。又数过三十天,某日晨起,韩静节在门口徘徊,和阿文说她可不可以不去学校。
阿文吓了一跳,以为她又在学校遇到不开心。好在小孩摇摇头,扯着校服下摆说,学校学的我都会了,在家呆着我还可以帮你开门、接电话呀。
到底是孩子,心思不过就这么点。阿文明白她心意,摸摸她的脸,说你在家陪我,我当然很开心。但如果狄生返家见你不去学校,要生气哦。再说他还等着拿你期末考试成绩单去和龙生、虎生炫耀,你们是不是快要考试了?
话未说完,韩静节就与她挥手告别,乖乖跳上车去学校。倒并非是真的相信阿文的安慰,只是她觉得自己在家也没什么用,去学校考试好像还能派上点用场。
实际上去到学校,她也只是去点卯,课堂上全在放空。老师也看出她心思不在,但点她提问又都答得上。课后叫她去办公室,握着她的手问安安你是否有心事。韩静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最表象的困扰:“我叔叔出差,去了好久,好久。”
上次狄秋在办公室闹过,老师对他印象颇深。她自行理解为韩静节是被家人寄养在叔父家中,缺少家人陪伴。下午放学赶上张少祖来接人,便提了此事。
狄秋不在的时日里,张少祖几乎日日都来接两个小孩放学。听老师讲过后,他带着小孩们去吃叉烧饭和奶茶。狄秋不在身边,奶茶无需走冰,韩静节咬着吸管,听他温和安抚:“你不用担心阿秋,前几日我们还通过电话,他很好,就是生意太忙。他还说想给你打电话,但是国外信号好差,都打不通。”
蓝信一附和他,讲东南亚不比香港,电话线没几条,国际长途更难通。原本他还想说最近那附近打仗通讯受损,怕讲出口害阿妹更担忧,憋住未讲。
韩静节听着听着头垂下去,几滴水落在玻璃桌板上,在喧嚣冰室里没溅起一点声响,静默地越落越多。
半晌,她终于问出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他说他出远门,是去找他家里人吗?”
她哭得太伤心,讲得含含糊糊,但张少祖居然听懂了。比起少人陪伴,她更怕摆在桌上受人供奉的黑白照片,怕狄秋会匆匆追上她们的步伐。
他抱起小孩来安抚,当日初见时她与死亡擦肩而过,没有哭一声。如今她被养得很好,却因为一种很坏的可能泣不成声。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拍着她的背反复说:“我同你秋叔叔认识很多年了,他很强的,你要相信阿秋啦。”
没想到这番蹩脚安慰真的起了作用,韩静节只再哭了两分钟。之后的三十天,她再也没有失态。每日乖乖做题练字,回家后帮阿文做些简单活计,像无事发生一样。
等到三月底开始陆陆续续落雨,春天摇摇欲坠,整个狄府都在焦虑当中等待主人,韩静节俨然是其中最淡定的人。她在花园里消磨了许多时间,在雨后捡落了满地的木棉花,说要做成标本。但红花拾了一捧又一捧,每每阿文提议动手时,她又说不够好。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她们在草地上重复这个活动。韩静节的衣襟盛满落花,露水沾湿衣摆。阿文说:“我去摘一朵给你吧。地上的不好看,想要做标本的话,我们选开得最好的。”
韩静节摇摇头,她想说只是留一点纪念罢了。书上说东南亚比香港热,全年只有一季,没有春天,秋叔叔再不回家就要错过了。但如果他回来,当然还是新鲜的春天更好,比任何鲜艳但干枯的草木都好。
可她没有说出口。目光所及处,一辆熟悉的车驶回港湾。就像信一哥给她读的故事一样,远行的航海家历经磨难终会回到巴格达,出远门的人迟到许久也会回家。车缓缓靠岸,旅行者归来,对久候的家人招手。
她扑向狄秋,无暇管满怀红花落了一路,只顾将手上泥土与脸上泪水都往对方身上蹭。
狄秋还未站稳,接住她,笑着说:“轻点,乖仔,给你带的礼物都要被撞坏了。捡这么多花做什么,要把春天都摘来啊?”
春天对他说:“你回来好晚,都要入夏了。”
“对不住。”狄秋真心道歉,也真心想说离入夏还远,小孩子不要危言耸听。但在说些废话之前,他决定为这场失约画上句点:“久等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