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皇帝命人传召于奚尧,单独叫他前去议事,不出所料为的是那右掖主将一事。
见人来了,萧顓缓缓放下手里的几封折子,望向阶下之人,“朕让你们举荐人,结果呈上来这四封折子写了四个人名。你们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啊。”
这样一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换了旁人早就该方寸大乱,可底下那人仍旧面不改色。
只听人不疾不徐地应答:“陛下,我与几位将军私下并未商讨过此事,既向陛下举了四个不同的人,足以见得我朝人才济济,不愁无人可用。”
“照你这么说,朕该高兴才对?”萧顓展颜,将这四人的名字一一念出,“你且说说你对这四人的看法。”
奚尧颔首,思虑片刻后缓缓道:“依臣所见,高将军忠义仁厚,精通武略,对右掖也较为了解,但性情略有急躁;赵将军为将数年,通晓军事,然则御下无方,赏罚有失;程将军有勇有谋,品行端谨,只是资历尚浅,又无功绩傍身;侯将军敦实纯良,功绩累累,不过朱雀营与右掖大有不同,恐怕上任后需要些时日来磨合。”
“你倒是说得很中肯。”萧顓双眼微眯,面上辨不出喜怒。
其实奚尧方才那番话仔细一想便能明白,虽四人都有优有劣,但侯将军的劣处显然最小。何况侯将军曾在中军待过一段时日,想来对右掖的军务也不会太过生疏。
萧顓执笔在折子上圈出侯松阳的名字,总算将此事给定了下来。
了却一桩事,萧顓心下轻松许多,索性放下折子起身,步步走下阶,对奚尧道:“爱卿少有得闲,陪朕去外头走走。”
奚尧点头称是,跟在皇帝身侧走至殿外。
萧顓负手而立,凭栏远眺如洗碧空,沉吟:“此处的天倒是比宫里辽阔许多。”
行宫地势高,目之所及自然会更为辽阔。
但奚尧知晓萧顓想听的绝非此言,索性谨慎地没有接话。
萧顓偏头看向他:“依你所见,京都的天与边西的天何处更辽阔?”
奚尧微微垂眼,避开对方探究的凌厉目光,温声应答:“陛下,臣以为无论是身在京都,还是身在边西,头顶着的都是大周的天。”
听见此言,萧顓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微有动容,“奚尧,朕发觉你似乎变了不少。”
如果说从前的奚尧是一把锋芒过盛的宝剑,如今的奚尧则是将锋芒尽数藏在了剑鞘之中。
不知为何,萧顓突然生出些感慨,抬手拍了拍奚尧的肩,“记得你幼时随父亲进宫过几次,朕瞧你那会儿很是活泼好动。这数年过去,你长大、沉稳了,你父亲老了,朕也老了。”
眼前之人言语慨叹,仿若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朝君主,而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奚尧面色微变,连忙道:“陛下龙体康健……”
然而不等他说完,萧顓便摆了摆手打断他:“这些奉承话不必你说,朕的情况朕最是清楚。”
忽地,萧顓话锋一转:“想来你如今也该知道了,但凡身在其位,便会有诸多的不得已。当初召你回京,朕知道你大抵是心有怨言的。可有些东西,你若是一直留在边西,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够到。”
意有所指的话令奚尧心下俱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奚尧艰难地闭了闭眼,看来皇帝早就觉得奚凊身死那一战败得蹊跷。只是比起损失了一位名将,让局势尽快安定下来才更为迫切。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皇帝已经先用一句“不得已”将他的话给尽数堵住了。
恍然惊觉,或许这才是皇帝急着召他回京的真实目的,原是要用他来当一把铲除异端的利剑。
明明只要眼前顺着话接下来,为亡兄报仇雪恨就指日可待,他心底却先感到一阵寒意。
是啊,多好用的一把利剑,忠贞且中立,即便是败了,也不会牵扯过多,用起来毫无后顾之忧。
勉强应付过去后,奚尧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险些撞到人。
而那人跟特意在此等着似的,分明没被撞到却伸手一拉,硬生生让奚尧撞进了他的怀中。
闻到那股熟悉的熏香气味,奚尧无端感到安心,身体随之松懈下来,就这样半靠在萧宁煜的怀中,久久未动。
萧宁煜觉出不对,以玩笑的口吻问道:“怎么了?去面个圣还把魂都给丢了?”
奚尧从萧宁煜的怀中缓缓抬起头,目光在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逡巡,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攥成拳,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喉头轻滚,沉声开口:“萧宁煜,你去坐那个位子吧。”
萧宁煜怔了怔,唇边的笑意微敛,仿佛又回到了被母亲掐着脖子逼问想不想做太子的时候。
只不过相较之下,一个是逼迫,一个是引诱。
萧宁煜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又何必说这种话。你若是想要什么,便是看在过去的情……交情上,我自会帮你。”
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情分”二字,硬生生被萧宁煜咽回去,改成更客气体面的一种说法。
即便奚尧不会回报他任何东西,他也心甘。
可是奚尧仍旧看着他,神情没有丝毫动摇,“我考虑得很清楚。”
大周如今这位君主虚伪冷漠、生性多疑,枉他奚家几代人鞠躬尽瘁,换来的却只是猜忌和利用。
在帝王眼中,他是抵御外敌的盾,是扫清障碍的剑,亦是引蛇出洞的饵,任由摆布,随意拿捏。
既如此,倒不如另择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