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得稳稳当当,奚尧却觉得远没有自己在马背上骑行时来得安宁。
在这恍惚间,他忆起兄长的遗体被运回京中的那日,他和父亲分明都瞧出兄长身上有一处箭伤的不同之处——
那不是从前方的敌军射来的,而是从后方的大周军队里射来的,箭头上还淬了剧毒,摆明了要一击必中、致人死地。
他们按下不发,父亲让他学会忍耐,而后将他送往边西蛰伏八年。
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但只要一日未抓住害死兄长的凶手,他这心里便一日难安,难以慰藉兄长的在天之灵。
“爱卿这些年在边地实在是辛苦了。”龙椅上的皇帝笑容满面地对下方的奚尧道,“得卿如此,实在是我大周的幸事。”
“陛下过赞。”奚尧不卑不亢地应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皇帝命人端了御膳房早早备下的精致糕点和琼浆玉液呈上来,很是关切地对奚尧道,“边地苦寒,爱卿这一待就是八年,朕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朕与你的父王自小一同长大,看你也如同看朕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更是无一日不在心里挂念着你。”皇帝的脸上显现出动容,似是忆起了自己年少与奚昶共同走过的日子。那时他们非君非臣,情感也真挚无比。
“臣多谢陛下挂念。”奚尧的神色不无变化。
皇帝倒是又关切地问了一句奚昶的身体,脸上一片慈和,“你这次回京去看过你父王没有?他近来可好?”
自奚凊过世没多久,奚昶便已年迈体病为由辞了官,在王府做个了闲散王爷,再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正因此,奚尧才得以五年都无视京中意思,拒不返京。
“劳陛下挂念,父王一切都好。”奚尧微微垂首,这让皇帝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心下生出一些不耐来。
看来怀柔政策是没什么用了。
这般想着,皇帝又道,“从前那是因为外敌强干、迫在眉睫,这才让你年少离家,镇守边地多年。可而今边地安宁,百姓和睦,你父王也已年迈,朕看爱卿此次回京后就留下吧,不必再回那苦寒贫瘠之地,多在你父王身边尽尽孝道也是好的。你父王和你都为大周付出良多,而今也该在京中好好享享福了。”
“陛下…”奚尧沉声开口。
“爱卿,”皇帝出声打断了他,面上仍是笑着,“朕已准备在京都为你新建府邸,再谋新职,另赐良田万顷以示器重,你看可好?”
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即便奚尧心中再如何不愿,眼下却不能不应,垂首作出顺服的姿态,“臣都听陛下的。”
皇帝这才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来,招呼奚尧多吃些糕点,说是特意为奚尧备下的。那糕点酥软精致,奚尧却吃得没滋没味,犹如嚼蜡。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急着收了他兵权的帝王,奚尧方从殿内出来,正好遇上了过来给皇帝请安的萧宁煜。
见了他,奚尧面色更是冷了一分,身子先是往边上侧了侧,这才揖了揖手,“殿下。”
不过是百官见了东宫太子都得做的例行见礼,却让萧宁煜心情大好,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逗弄奚尧的心思,“将军瞧着不太高兴,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奚尧不知他何意,无欲多谈,“臣没有不高兴。”
若是别人问起,奚尧可能还会说一句多谢关怀,但是对方是萧宁煜就算了。谁知道萧宁煜又安的什么心思?
“将军何必跟孤见外?”萧宁煜似是瞧不出奚尧的不待见一样,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调情似的低声道,“告诉孤,孤或许可以帮你排忧解难。”
“殿下。”奚尧终于愿意对上萧宁煜的视线,只是眸光又冷又利,似是裹挟寒风的细雪刮得人脸生疼生疼的,“臣与您并不熟。”
不熟,自然谈不上什么见外不见外的。
“哈。”萧宁煜终是被奚尧的态度惹得有些恼,呵出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扫到了奚尧后颈上的一点暗痕。他的眸光深了深,唇角的笑都变得玩味起来,“是,不熟。”
“不过将军,”萧宁煜又凑近了一些,有意贴在奚尧的耳畔说,“下次说这话前不如先换一件高领的衣袍。”
“这般不小心,倒让满皇宫的人都能瞧见孤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迹了呢。”
萧宁煜退开了,很满意地瞧见奚尧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他不再留恋地、大步流星地朝殿内走去,衣袍正好擦着奚尧过去,带起一阵不小的凉风。
春风料峭,奚尧当日回去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