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窘迫的不止他们,还有振鹭山。明光派是气势汹汹杀得山上来,本想厉声指责大展宏图,结果一个时辰都没到便被自己人主动承认了错误,来时如何愤怒,去时就怎么憋屈。振鹭山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的要么在屋子里风雅,要么在被子里睡大觉,听闻有人闹事,急得操着家伙就冲了出来,期间还把对方当靶子噗噗吐口水,眼见着两边马上就打起来了,结果箭在弦上还真叫人一下把弓给掰折,被人指着鼻子骂好一会儿,正欲摩拳擦掌好好打一架时、忽闻两方重归于好,剑都没放下,就得满含着和善的笑容目送对方下山、甚至还要和谐挥手说拜拜,这换谁不觉得难受?
就这样,两边一个恨得要死,一个憋屈得要命,却不得不纷纷忍住,在长辈的带领下不情不愿地说了再见,嘴上礼貌,眼神狠得能杀人。徐亦游带着人大张旗鼓地来,无声无息地去,振鹭山诸人也只得为此稍微爽快些。廖岑寒更是完全傻在原地,没搞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会呈现如此奇观,还在顺气的君守月也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展开,她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挠挠头,后知后觉地说:
“就,就走啦?”
几人懵然对视一阵,廖岑寒才如梦初醒,哎呀一声,草草归剑入鞘,急着去追云婳婉:“师叔,叫他把玉佩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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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亦游带着多名明光派弟子来找茬一事,魏涯山虽然未曾出面,但也第一时间知晓。但正如叶云盏所说,他不过区区一个明光派长老,自是没有资格见振鹭山的掌门,故而自始至终他也稳坐钓鱼台,只偶尔派人去问问山门那边的情况,不曾忧心。
几个已经能管事的内门弟子带着人凶神恶煞地去,一头雾水地回,登时内门上下到处都充斥着有关此事的讨论,以往最木讷腼腆的人在八卦此事上都得了最为伶俐之口齿。虽然最后两方都算败兴而去,但是经徐亦游这么一说,观微门的变故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
此事在德音门里传的最凶,楼澜为山下的事焦头烂额,天天缩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忙什么,连自家的弟子都很难见到他。大师姐易宁不会说话,很多事便只有裴安之代劳,整日忙前忙后,这样温和的性格也好几次想要撂挑子不干,不过说说归说说,抱怨归抱怨,每天顶着张锅灰似的脸,骂得如何淋漓酣畅也照干不误。
整场事故好像很容易便剑拔弩张,似乎在很多节点都已到达了即将刀剑相向的顶端,但每次都莫名停息下来,而且竟然是以一个原本认为最不可能的结果——徐亦游主动道歉而告终。不过尽管莫名,廖岑寒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是徐亦游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主动写保证书,叶云盏找他,一方面是暂且作为观微门的门面撑个场子,而另一方面,也只能说其实他本来也只是顺带着,叶云盏先去找的是祁新雪,步履匆匆赶回山门时,经过观微门,才脚步一转,走了进来。
他在战局中能一眼看破破局点,在这样的小型纷争中自然也能十分敏锐地发觉能够迅速调转局势的关键——不是他廖岑寒,也不是那块玉佩,而是尹鹤。
尹鹤何人?明光派的普通弟子,修真界的无名后辈,说出名字来都不认识的人物,放到人群里一转眼便再找不着。这么一个人,对于明光派有什么用处?也许对于两边来说,连个人质都算不上,就算当真要杀,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但除了以上描述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他本应是个死人。
不过弟子到底也只是个弟子,柳轻绮整出来的烂摊子,观微门虽然有心,无奈力不足,想插手都不知道究竟从何下手好。于是此事在几人那儿也不得不只得告一段落。不过关于如此余韵,三天之内甚至还在流传。传得越来越离谱,还非常聪明地避开了所有能叫观微门得知的途径,直到过两日唐云意在路上突然又碰上了裴安之,才终于得到机会知道了这些“秘辛”。
“……所以大师兄和姜玄阳在争抢一个小师妹做道侣的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裴安之有点头疼地按按眉心,“反正在我听说的时候……外门就这么传起来了。就属你们师兄代的那节课的弟子传得最凶。上次我走在路上,还有人拦着我,问有没有那师妹的画像。我说这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也不信。”
“我看不是不信,是他们根本就不想信吧。”廖岑寒撇撇嘴。
君守月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如果是大师兄的话,能传这种谣言也是不奇怪的。”
唐云意则一下暴起:“什么话?就算是真有这个师妹,也没有他姜玄阳争抢的份儿。肯定选大师兄啊!再说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和廖岑寒交换了一下眼色。廖岑寒立即了解,两人挤眉弄眼地互通款曲了一会儿,只留君守月和裴安之两个局外人坐在一边,一头雾水。
此时几人对坐。裴安之原本是从外门有事赶回,在路上正好撞见君守月,无独有偶,再度被她一下拉进观微门里。
三人由此才得以聚拢。裴安之挠挠脸,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让他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吞吐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你们师兄和姜少侠不是素来有矛盾么……内门里难免有多嘴的,往外一传,早就有传歪的迹象。在这档子事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声称他俩有情仇……传闻当日英雄擂明光派一直有个小姑娘盯着方濯看,现在这传闻里的女主角就是她,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你们问我我也没法给你们答案。”
“那肯定给不出来啊,谁没事儿盯着他看?变态?”
“你不能就这么断定人家是怎么想的,”廖岑寒耸耸肩膀,“他进内门之前,桃花断过吗?还不是进了观微门、被师尊给压榨得几天出不了门,才慢慢没人想他了吗?”
他们几个在那聊天,君守月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裴安之一口一个姜玄阳的师妹,便如轻轻一指,挑着她心头那根筋跳动着难受。她总想到与姜玄阳见的那最后一面,那时,姜玄阳分明提到了凌弦杀死了他的一个师妹。其实她无法断定这个传闻中的女主角是否就是姜玄阳的那个师妹,但是两方相结合,就让她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尽管已经过去多日,但这突然的死讯还是总令她感到不适,乃至于与中所有牵连的一切,都化作一阵寒风,吹得肤冷骨透,本不恐惧,却总莫名打个寒颤。
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少有的陷入沉默。裴安之又慢吞吞地把外门有关方濯的所有传闻都给讲了一遍,从有关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小师妹的谣言到方濯自身,在听到有人说方濯伤害了姜玄阳的感情的时候廖岑寒终于受不了了,抬手叫停。
“其实有时候也不用这么详细,”他虚弱地说,“而且我师兄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要伤害也是被人伤害他的感情。”
唐云意突然变得非常紧张,连续看他好几眼:“有人伤害他的感情吗?”
廖岑寒想了想说:“你上次把他最喜欢的那支笔给摔断了算吗?”
“那我罪无可赦啊。”唐云意苦恼地一皱脸。
观微门下的三个弟子纷纷表示再听不下方濯这卓越诡谲“情史”了,裴安之的脸色也像是吞了一口墨,新奇而又无奈,连续解释几句不是他自己非要来恶心人的,而是君守月御聘,又吓得君守月赶紧澄清自己绝无害人之心,乱七八糟折腾了半天,顺便应邀过来给他们一拳的裴安之便赶紧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去,君守月被吓晕过去的两个师兄威胁得没有办法,连送都没送裴安之一下,以此来证明自己决计是清白无辜的,并非想要一同恶心恶心他们两个。
裴安之还有事情要干,只是抽空来告知一下外门谣言,走得很快。三人望着他的背影,没来由从中窥得两分凄清。君守月一手托腮,望着窗外,不知道想些什么。旁边唐云意好像还没从裴安之刚才讲述的恐怖情史故事中走出来,嘟嘟囔囔地说:
“这言论到底从哪儿传出来的?”
廖岑寒摇摇头:“他俩再不回来,估计外门就能传出来私奔传闻了。”
君守月原本还在那发呆,听到这句话倒是莫名回了点神,转过头来:“不至于吧,谁会编排师父和徒弟啊?”
听闻此语,廖岑寒和唐云意迅速对视一眼,眼神中划过一丝只有对方知道的狡黠和窘迫,却纷纷十分默契地摇头,没说话,但也没否认。君守月不疑有他,只当他俩不敢对此发表言论,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俩一眼,抬手翻过桌上堆积着的卷轴,手指轻飘飘拂过边角,半晌,叹了口气。
她颇为惆怅地说:“师尊不回来,大师兄也不回来,师姐忙得不行,阿笙不知为何也不怎么往山里写信了,每日便只有陪着二师兄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卷轴,生活可真无趣。”
她这么一说,倒是叫人终于得以正视此问题。三人对视一眼,唐云意率先移开了目光,说:
“也是,都七日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俩又偷偷瞒着咱们跑出去玩了?”
“那不可能,大师兄的钱袋子还被他丢在床头呢,”廖岑寒道,“倾天师叔不也没回来?”
“他不回来,可能是有任务。师尊不回来干嘛?掌门师叔能把什么交给他?”
“这不是——”
话至一半,无语凝噎。急切要给师尊正名的君守月站起来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跟只鹌鹑似的在那半蹲了数久,方才腿一软,一屁股又坐回去,拖着额头,神色遗憾而充满哀伤,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她惆怅地说,“除了随便跑着玩,掌门师叔能给他什么任务?”
“那、那你不能这么说,”她放弃了,唐云意还在试图给师尊和师兄挽尊,“给他可能不现实,但旁边还跟着个贤内助呢,那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便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那么世界上便不会再有人知,这样才最安全,比如偷偷地把山下的那只天天叨人的大鹅给带上山进行思想教育之类的……”
他这么说着,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旁边人也听着,不约而同沉默歪头看他,似是半信半疑,又好像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着力完成一场对自我的欺骗。唐云意愈说,心便愈沉,最后声音减小许多,愈加惴惴。他眼神飘忽,刻意控制着自己一提到柳轻绮时便总会变得莫名心虚的不定心境,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右手腕,扼住穴位简单抑住右臂轻微的疼痛,低声叹道:
“但无论如何,还是快些回来吧——”
手指已经紧紧贴入肌肤,再多一份力似乎便能触及内里森森白骨。青年时期的骨头仍像一面墙似的那样硬,硌得他手指疼。这像是被石头猛地砸了一下手指的不适感令唐云意轻轻皱了皱眉,不过意识到面部表情将有改变的瞬间,他便低了头,让头发稍稍遮住神情,避开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君守月的眼。
君守月总在做事上缺些谨慎。她原本一直望着唐云意,细细认真地听他说话,可却就在那时闪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正巧与三师兄面容上的异色擦肩而过。转过头时,虽然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到底出于在本场的自信而使得她对于唐云意异状的关注不过一扫而过,这黑曜石似的眼睛自身上掠过的瞬间,唐云意的手便不自觉地握紧了,在这黑夜一般的目光终于为云霞所遮掩时,他浑浑噩噩低头一看,方见得手腕上留了半张指印,腕骨上更是悄悄伏起身子,却是懵然而不自知。
他这边对于同门来说的莫名的惶恐未消,那边却吵吵闹闹没个安生时候。明光派的带着人刚走,天山剑派那边便又送来了拜帖,说天山剑派忽有新变故,不过飞书怕不靠谱,决定派柳泽槐亲自前来商讨。
只要知道柳泽槐是谁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知晓天山剑派绝对不是为了商讨变故,而是为了传达某些讯息。如此,魏涯山便不能再和对待明光派的态度一样装不认识了,亲自相迎,到了才知道,柳泽槐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个“不速之客”。
林樊向来是最为知礼之人,若没有柳泽槐给他命令,他也不会多往前走一步。是以几个熟人瞧见他,先冲他笑了笑,他也只是抿抿嘴,点头以示回应,手上半分不松,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看顾着一人,见其衣衫朴素,神色疲惫,赫然是裴重魄。
振鹭山几个年轻辈的弟子都没见过他,见此人身上虽也算干净,但明显虚弱倦怠,眼睛下的乌青遮也遮不住,又被林樊绑着,明显不是天山剑派的人。几双眼睛好奇地盯住了他,自然也有人隐隐从中察觉某种态势,猜到了这人来访的目的。
既然两边都熟,便也不用虚与委蛇。只是象征性地嘘寒问暖一下,完全不需要这道工序的柳泽槐便冲着魏涯山简单一拱手,笑道:
“早便听闻贵派竟将枯荣堂副堂主带回了山,天山剑派深感佩服。无以为贺,只能叫在下略备薄礼,副堂主是松不了口了,不过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再给裴先生一次机会。”
魏涯山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能抓到他,也是机缘巧合。”他瞥了一眼裴重魄,见此人被封住了穴道,说也说不出,看也看不见,只能随着人无声往里走,登时知晓了大半,借着将柳泽槐引入骁澜殿的功夫,低声问道:
“到底怎样?”
柳泽槐道:“魏掌门问的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汇之间,魏涯山已了然。他那副也许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略显紧张的神色终于得以缓解,瞧见柳泽槐唇边一抹神秘微笑,他长出一口气,轻轻笑了一下,总算露出了自打几人离山后的第一个真正算得上“轻松”的神情:
“走,小青侯,咱们进屋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