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上的触感温热却并不温柔,反倒有些莽撞,也叫方濯一怔。他也许本抱着些开玩笑的心思,毕竟真要柳轻绮每隔一刻钟就亲他一下,他俩有关亲吻的感情一定会非常迅速地消磨殆尽,是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意也只是想让他笑一笑罢了。这回真得了,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手倒很快,一下又牵住想要偷偷撤走的柳轻绮的手,变本加厉地要求:
“那我还要以后都和你一起睡觉。”
“行。”柳轻绮意外地宽容。
方濯说:“那我还要——”
“都行,宝贝,都行,”柳轻绮打断他,“你说什么是什么,好不好?以后什么都你定,我不说半个不字。不过现在,咱们得先出去。”
方濯方才还器宇轩昂,现在微微垂头,嗯嗯称是。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略有薄红,闷着头往前走,下巴却被柳轻绮捏住,对着嘴唇又亲了一下。
这回缠绵悱恻,若云水交融,像是苍耳轻轻扎过唇瓣,温柔平和,但却也有些轻微的痛。柳轻绮放开他,拍拍他的脸,说道:
“补一刻钟以后的。”
他虽是笑着的,语气也温和,眉宇间却明显带着严肃。方濯抿抿嘴唇,正了颜色,听到他说:
“不过,有人看不惯咱们两个浓情蜜意,现在就要出手棒打鸳鸯了。”
“什么?”
方濯神色一凛,正欲回头去看,却忽闻身后一阵尖锐风声。几乎是柳轻绮刚说完话的瞬间,这平静丛林间便温度骤降,一股冷意好似一阵寒风,自山崖席卷呼啸而来,一股冰冷强劲的杀意横冲直撞,直取后心。
在感知到杀意的一刻,他便手扶腰间,只轻飘飘一个转腕,伐檀铮然一声出鞘,剑锋向后倏地卷出数道灵流,气息纵横间,铛铛传来刀剑相撞交错的声响。饶是他交手颇多,听到这声音,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唯有一把剑立于面前,其上桃花灼灼,通体漆黑,顶上雕一龙头,正是风雨剑。
方濯盯着这剑看了一眼,登时便要抬头去望,肩膀却被柳轻绮拍了一下,随之,一个声音便贴近他的耳边,颇为缠绵地说:
“阿濯,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把你从魔教带出来的吗?”
身边隐有淡淡剑影闪烁,方濯正要转头,肩上却突然一重,转身一看,柳轻绮一手提着剑,一手搭着他的肩膀,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他,眼神虽然和善,内里却冰凉,似冬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般冷而沉寂。
“走,我们杀出去。”
“这是……”
地面已隐隐有异动,方濯知道此处久留不得,但还是分了一眼给他手中的剑。可这一眼却了不得,怎么看都不像观微剑,方濯盯着那剑身上繁杂古老的剑纹看了半天,才一下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这是倾天剑?”
柳轻绮含笑看他。方濯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想起什么,低头朝着自己手中看去,却见伐檀嗡鸣不止,其上不知何时已经萦绕了万千缕紫黑色的魔息,与以往完全不同,甚至又愈演愈烈之势,似一丛烈火,直往天空拔去。
他完全愣住了,人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肩上却突然一重。随即,一声令人胆寒的剑鸣铮然从身侧而起,柳轻绮一手执倾天剑,另一手往身后一摸,不知怎么的就又摸出一把剑来。方濯对这把剑是熟悉至极,眼睁睁看着似乎不久前刚穿透他心口的观微被柳轻绮熨帖地于掌心转了一圈,便忽感到地面一阵震颤,头顶如暴雪欺压,浑身倏地一冷,柳轻绮便已上前一步,将他掩在身后,双手执剑,迎了上去,铛的一声,便与那从侧方如鬼魅一般倏忽一拐的长刀撞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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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岑寒与君守月随着叶云盏赶去的时候,山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堆人。多数聚集的是振鹭山的内门弟子,由于担心双方情绪激动容易出现多种过激行为,为了以防牵扯到太多,云婳婉下令不许外门弟子靠近此处。聚集在这里的只是内门弟子,还是资历比较久的几个能派的上用场的,顾清霁同祝鸣妤站在一处,正在云婳婉身后严阵以待,转身看见叶云盏,也将手从剑柄上放了下来,点头行礼。
“师叔。”
廖岑寒来的急,路上只是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放眼望去,才知道为何明光派会这么激动——不该来的全来了,该来的一个都没来。他们此来就是为了找柳轻绮“讨个说法”,结果不止观微门主,观微门下一个都不在这里,倒是雁然德音噼里啪啦来了不少,人倒是凑得挺齐,可惜属于人家要鸡蛋灌饼你给人家炒鹅卵石,这要是还不生气笑脸相迎,的确也得有点水准。
是以廖岑寒还没挤进内围,便听到有人在前面高声叫喊:“……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看你们阅兵的。来这么多人有什么用?观微门主呢?你们观微门下那个管事儿的大师兄呢?”
听见这个,廖岑寒不合时宜地一咂舌,不动声色地想,方濯这声名真了不得,越俎代庖的光荣事迹都传到山外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就算是柳轻绮不爱干活最青睐当甩手掌柜,振鹭山也不会对外就这样宣传他。方濯能怒斥陛下谋反,那怎么着也是宗门里自己的事。何况在外他也给足师尊面子。谁会闲的没事儿往外乱说?至少魏涯山不可能,观微门下也不可能。
他这么想着,君守月却脾气爆,因着姜玄阳莫名身死的事儿,她的心里总一块鱼刺卡着,对这个死人的复杂情感笼统而简单地收聚成为“厌烦”,颇为痛恶地往外看了一眼,冷冷道:“真是晦气!”
叶云盏拍拍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话,他自己却轻咳一声,扬了声音,冷笑着说:
“你们门派的弟子被你们自己作死了,竟然闹着要找别家要说法,这又是什么道理?徐亦游,你要是当真脑子不好使了,我不介意帮你卸下来换一颗。要不你现在到甘棠村去找只狗来问问它愿不愿意以身试道?反正时间也来得及。”
那为首的神色肃穆,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堵在门口,闻言脸色却是愈黑。很明显他就是这个“徐亦游”。若柳轻绮在此,他一定会一眼认出,这就是当日他夜闯高塔时追出来的几个明光派的长老之一。他看着还年轻,只是手背上青筋虬曲,皮肤略有皱痕,明显是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鹰隼似的冰冷而锐利,剜了叶云盏一眼,没理他,只冲着云婳婉说:
“敢问雁然门主,无礼便是贵派的门风吗?”
云婳婉看也没看叶云盏一眼,含笑作答:“若他本有无礼的底气,就算不守礼又何妨?”
徐亦游的脸色变得愈加不好看。云婳婉瞥了他身后气势汹汹的弟子一眼,毫不在意,平静地说:“只是贵派不递拜帖、不请自来,以在下拙见,也算不上有多‘守礼’。”
徐亦游还没说话,他身后那个弟子倒是坐不住了,高喝道:“对于无耻之徒,自是不需要这些礼数!我们要见的是观微门主,是魏掌门,不是你们!”
“哟,年纪轻轻身无长处,倒是这嗓门还算有点用处,”叶云盏抱起手臂,轻笑一声,“你可知道现在在你面前的都是谁?我振鹭山一共便七个门主,两个都在你们面前了,这是太看得起你们了,知道吗?若是平日,我们的洒扫弟子就能直接把你给打发了。怎么,还想见我们掌门?能见我们掌门的至少也得是个掌门,这样吧,你回去把你们那个掌门一刀杀了自己当掌门,再提着头来振鹭山,我保证,第一时间你就能见到我们掌门!”
他一气儿说下来不带停顿的,却把那弟子气得够呛,手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哼一声。廖岑寒拉着君守月,在人群里无声看着,又想起来十几年前,他和方濯年纪都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和叶云盏吵架,吵着吵着呜呜哭着跑了。方濯还问他怎么了,他抹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打不过就算了,怎么吵也吵不过!师兄他的嘴是用什么做的啊,他用什么做的啊!
现在想来,虽然回忆美满有趣,却也叫人啼笑皆非。叶云盏的嘴的确厉害,好似是从小连带着嘴和剑一起练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能两个时辰唠叨个不停,一筐子话里有一半都是垃圾,团起来擦玻璃也不可惜。
但他这张嘴也是把双刃剑,有时候会带给人欢乐,有时候就把人气得半死。而现在,尽管知道目前还停留在“文斗”阶段,但对面脸色有多难看,聚集在此处的振鹭山弟子心里就有多高兴。特别是像廖岑寒这样知晓部分明光派内部秘辛的,听到叶云盏要这弟子去杀掌门,别提有多爽快。
特别是身旁还有个弟子当捧哏似的说:
“是啊,掌门本便该只见掌门,就算是长老来拜见,不递拜帖也不行。你将掌门取而代之,何愁别人家掌门不见?”
身边适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大家挑事儿都一流。叶云盏偷偷瞥一眼云婳婉,师姐的放任让他更大胆,含枪带棒地刺了对面几句,愈发骚乱下,徐亦游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喝:
“够了!叶云盏,你如此妖言惑众,难不成还嫌如今场面不够乱?!”
叶云盏收了声,望向他:“徐长老,你是否搞错了一件事?如今情形如此复杂,罪魁祸首是我吗?”
“不是你,却是你师兄,”徐亦游厉声道,“当日我门派弟子姜玄阳来拜访贵派,从观微门主手中带回来一块相传能够‘在危难之时救他一命’的玉佩,可最终却死于此玉佩。对此,你们又有什么可讲?”
“有什么可讲?的确没什么可讲!”叶云盏笑了一声,“你当我师兄为何偏偏要插手此事?便是因为他心善。这是他观微门下的保命神器,平常从不轻易拱手送人,如今给了你们门派的弟子,你们非但不感恩,还要认为是他从中作梗?他是要救人,而并非杀人,如今那姜玄阳死了,怎么就不想想你们自己是否有何过错?”
“时人皆知我师侄与你们观微门下的大弟子有过节,观微门主作为他的师父,想要暗中替徒弟报仇也未可知!”
“你也知道是有过节?那这矛盾是由谁而引起的?难道不是你们明光派吗?”
“就算是过错在我派,观微门主又何必蓄意杀人?”
叶云盏之前神色还算平常,听到这儿却是猛地一皱眉,神情骤然一冷。
“徐亦游,你可给我想清楚了,这话不能乱说。仅凭一块玉佩便可当杀人证据?就算想污蔑于我振鹭山,也至少用点心!”
徐亦游也提高了声音道:“被人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告知于他人便是污蔑了?我既然这样说,自然是有证据,由不得你不承认!”
“好。”叶云盏上前一步,手已盖上腰间佩剑剑柄,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忽而冷笑道,“那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说。若是说不出来……”
他扶住剑柄,微一抬眉,眼中便闪过一道充满杀意的混沌似的冷白。
“我送你们一起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