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便说,若人心性如此,多十年也难移。以前苦头吃的够多,可到头来还是没长记性。”
“师叔,我师尊他、也是好心……”
“好心?可惜好心办了坏事,若是无法成事那便不算好心。”
魏涯山将那玉佩往茶盏下一压,挥挥手,示意他回观微门去。方濯怕他气急攻心,不敢走,魏涯山揉揉眉心,叹一口气,疲惫地说道:
“你去吧。他现在估计心里也不好受,陪陪他、劝劝他去。这件事,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办法。”
方濯不敢再说,只能点头称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骁澜殿。一出门脚步便加快了,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简直如疾驰一般在找着回去的路,一路卷着风迅速飞到观微门,庭影居影子还没见着,在门口先撞见君守月,焦头烂额地等着他,一见面就扑上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头,颇有些哀哀切切的:“师尊怎么得罪掌门师叔了?怎么那人一来,师尊就被关了?”
“等一等,守月,”方濯道,“姜玄阳回给你的那封信呢?”
“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那可能不是姜玄阳亲自写的,你先给我,我交给掌门师叔。”
“什么?”君守月脚步一顿,“什、什么意思?”
方濯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从他这儿听不到回答,估计转头就能问魏涯山去,便草草同她说了。两人边说边往庭影居走,君守月的脸色从听到姜玄阳死讯后就变得格外苍白。她抖了抖嘴唇,有些懵然。听完后半天也没出声。
方濯急着去找柳轻绮,没注意她的异样,在前面走得飞快。快到地方了才想起来叫她别多想,结果一回头,便见着师妹的脸白得跟一面灰墙似的。
“怎么了?”
方濯下意识以为是吓着了她。君守月张张嘴,昏昏沉沉地晃晃脑袋,懵了半晌,才嗫嚅着说:
“你的意思是,那回在甘棠村,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对。”
“那,那封信……”
她这么一说,那股奇怪的感觉就又涌了上来。方濯也沉默下来,任凭这古怪情绪冲刷着心头,一抬头,便见君守月双颊似乎微有发红,整个人陷入一种非常紧张的境地,喃喃地说:
“原来,若要让一个人死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守月。”
方濯顿觉不对,上前要拉她,君守月却后退一步,将手背在身后,冲他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师兄,你去看师尊吧,我没事,我就是觉得、觉得有点不太舒服,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只是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垂下头,长发搭在胸前,随着风拂动如柳条,睫毛又颤了颤,方才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开口:“我只是讨厌他,可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会死……”
君守月说她没事,摆摆手,自己浑浑噩噩地走了。方濯目送她回了屋,带着一腔复杂心绪,推开了庭影居的大门。这儿他或是举步冲入,或是大摇大摆地翻墙而过,用尽各种方式,恼得柳轻绮不得安生,可此刻格外的规矩,却也仿佛落入一种梦幻般的藩篱。有什么东西郁结在心中,已经与以往不一样了,乃至这熟悉的庭院分明已陪伴他数年,可打眼一看,却突然感到非常陌生。
在绕过庭院、立于内室前时,他的手落在门上,来时匆匆,这时却又突然不知是否该推开。莫名犹豫了一阵,里面倒是先传出来一个声音,清清淡淡地喊他。
“既然来了,又怎么不进来?”
方濯一怔,手上赶紧使力,不再犹豫,一步跨进去。
“师尊。”
柳轻绮靠在窗边,倚在桌旁,看着窗外头也不转。他撑着脑袋,桌上还放着一封没写完的信,墨水甚至都未干,顶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柳泽槐。
方濯只瞥一眼,没完全看清信的内容,就知道这其中原委柳轻绮怕是也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他去找魏涯山这段时间估计唐云意已经先跑回来将细节都告诉了他,由此,他写信给柳泽槐,也不算是贸然叨扰。
但是到底,方濯也不敢让他随意便再牵扯到这件事中。他走上前,坐在旁边,将那张信纸试探性地往外抽了抽,柳轻绮只是动了动眼皮,一声没吭,手却伸过来,覆住了他的手背。
“师尊。”
方濯反拉住他的手,轻轻握于掌中摩挲,好言好语地说:“弟子以为,这件事,暂时还是先不要惊动小青侯。姜玄阳尸身消失,究竟是疏漏还是另有原因,至今尚未可知。还不能以此便说明这事儿与许小姐是一档子事,不妨多调查调查。”
“……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柳轻绮握紧他的手,闭上眼睛。方濯小心翼翼凑上前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还没凑上去,就听到他淡淡地说:
“要么他压根没死,要么魔教已出手。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有一点是已经定了的。”
“我得去他殒命之处一探。”
“不行。”方濯几乎是即刻就给出了否定,“现在好几双眼睛都看着你,魔教,白华门,明光派,你去太危险了。”
柳轻绮长出一口气,揉揉眉心,神色晦暗不明。方濯观察着他的表情,放轻了语气,低声说:
“去,自是要去的。但是你不能去。现在诸事难定,说不定这便是燕应叹设下的一个陷阱。许小姐那边,小青侯不是说有新的消息了吗?这件事暂且就先放在他那边,若当真与魔教有关,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
话音未落,忽的感到掌心中一紧,柳轻绮的手指似乎狠狠地扣了他一下,吓得方濯剩下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他觉得柳轻绮这副表情非常奇怪。以往他总是眉峰舒展,导致偶尔焦灼的时候便非常明显,这回眼皮不但耷拉着,眉宇也只是微微蹙在一处,看着也不是那么紧张。与其说是无助,不若说是沉思。
而他能想什么,方濯也不必过多臆测,他接下来提出的建议,无论是深思熟虑,还是异想天开,反对就对了。事已至此,会有魏涯山做最后的决定,万万不可叫他插手。谁在风口浪尖,便是当局者,此时是万万不能自己选择道路的。迷途就在眼前,在极度的焦灼与紧张之下很有可能便会一脚踏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自然也就要尽量杜绝一切万劫不复的可能。
柳轻绮端坐桌前,手旁放着一只被磨得乱七八糟的砚,各种各样的笔摔落在一边,桌边溅了几滴墨汁,尚在汩汩向下流淌,足以昭示他现在不过是故作沉稳冷静。但无论方濯对他说什么,他都跟哑巴似的,既不赞同,也不反驳,一声不响。方濯也怕言多有失,不敢说太久,试探性地说两句就歪歪头看看他的神色,见其既不悲伤,也不慌张,但看那沉静面容,明显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师尊,”方濯无奈,轻轻晃晃他,“你在听吗?”
“嗯?嗯。”柳轻绮迅速一瞥他,敷衍点点头,口中却说道:
“你说得对。我得去。”
“……”
方濯两眼一黑。他哽了半天,支支吾吾得说不出话来,柳轻绮却带着那股明显在沉思之后骤然醒悟的神情,站起身来:
“我这就去请示掌门师叔。”
“别去了,”方濯紧紧拉着他,“他不会——”
“他会的。”
柳轻绮突然一转身。
“因为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
方濯没有预备,骤然撞上他一张脸,一怔之下,已紧紧被那双幽黑的瞳仁倏地往里一吸。他立在原地,感到自己的步子好像迈不开了,人只有在那抹一闪而过的眼神中愣怔半晌,有什么东西好像将从心中破土而出,但却又未曾抓住,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