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引诱柳轻绮说话解释,但柳轻绮才不上他的当。他现在可是“病得马上就要死了”,连顺畅说话都是奢求,又怎么能如沈长梦所愿、为他排异解难?由是低头轻咳,以手扶额,只当马上就要被这欺负自己爱徒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气死。
当然,魏涯山也不会让柳轻绮出来当这个靶子。人家问的分明是观微门主,可他却不动声色先一步接了话茬,淡然道:
“年轻人,争强好胜些也没什么。方濯的确与他曾有过节,两人心里若是都憋着气,打成现在这个局面,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魏涯山这厢三言两语便暂且将沈长梦接下来的试探和暗讽抵住,而柳轻绮那边,却已经趁人不注意,眉头紧锁。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阵中方濯所在处,尽管祝鸣妤和顾清霁负责的东与南方向也热火朝天、颇有些看头,他却好似完全没发现似的,只盯着喻啸歌的动作,手指缩在袖口中,无意识地划了几个不规则的圈,似乎在排演着什么。
而这样的不安同样席卷了方濯的心。他反应甚快,体态轻盈,借剑锋相触瞬间收身回撤,脚下一阵沙尘荡荡,可人却好似一只鸟似的轻飘飘便撤出去数步,掌中挽剑背于身后,连续退了几步,步步叫喻啸歌剑锋擦肩而过,也步步都不许他真正近身、竹篮打水。
他这突然收手,不仅叫台上诸位“宗师”感到有些疑惑,就连那些单纯被带来见世面的弟子都奇特不已。方才还你争我抢看似你死我活,现在却突然有一方收了攻势,连剑都背在了身后、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了,其场景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生疑。
一个弟子左右瞧瞧无人在意此处,小声说:“这明摆着是要给这个弟子走后门啊。”
但别人听不见,师兄却听见了:“怎么?”
“方才还势均力敌,现在便不打了,不是说只要将其逼出圈外就算赢了、可以进内门了吗?”弟子说,“既然当师兄的不打了,当然就是要给师弟留后路。若真是这样,他们也真是大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那头,云婳婉也微微侧目,神色冷峻,目光同样落到了喻啸歌的剑上。此时两人一攻一守,虽然都尽了全力,但看着也是万分诡异。就连祁新雪都在旁边轻轻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方濯不打算打了?”
“不是。”
解淮道。他面色沉静,只眼底隐隐有复杂神色沉重一闪。
“啸歌像是真的动了杀心。”
“什么意思?”云婳婉倏地回头看他,“就为了守月?不至于吧?”
解淮摇摇头。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他既不懂,自然也就无法与之确认。坐了一阵,他便起身走到柳轻绮旁边,用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出去。
柳轻绮没做声,只是悄悄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解淮却会错了意,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头看向魏涯山,道:“师弟要吐了,我带他出去散心。”
柳轻绮:“……”
魏涯山:“……去吧。”
两人心情复杂,再度离开那狼窝虎穴之地后,便各怀心事。柳轻绮出门前还要解淮帮忙扶着,一离开白华门所视范围,他便猛地直起身来,想也不想,直截了当便向他开火:
“啸歌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了要配合阿濯做戏,他现在是要干什么?”
他眼中的急切多得简直要溢出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他也懒得再去掩饰自己的焦虑。尽管他知道要是喻啸歌真的能重伤方濯,估计还得再等几年,但就怕若此人当真心怀不轨、下了杀手,他那小徒弟被突然捅上那么两剑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焦急、焦躁、心头火似的灼热,人一离开了他人的视线,便彻底暴露了本性。他一把捂住额头,似焦灼又似无奈地叹了口气,解淮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方才斟酌语句,慢慢说道:
“此前方濯撞见啸歌与守月之事,已经让他二人生分了。”
“可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要下死手吧?”
“临行前啸歌曾经找到我,说这是掌门师兄的要求,他的功力不如方濯,便不得不全力以赴,”解淮道,“你可以这样相信。不过不太可能。”
柳轻绮瞪起眼睛来。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无济于事地用手捂住头,随之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蹲下了。远远看去倒也像一株垂头丧气的棉花。解淮知道他心情复杂,不欲打扰他,只靠在墙边静静沉思。但就算再不安,观景台上可还坐着个极度危险分子,就算是喻啸歌想公报私仇重伤方濯,也比叫他就此血溅当场要好。
毕竟,在喻啸歌之外,云端的最尽头,还坐着一个随时随刻等待着出手的人。
守朴已经端坐席上很久了。他修行多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是以非常轻松地看到了振鹭山观景台上的变化,也能在同时分神去关注阵内方濯的反应。掌中灵光轻动,虽然被遮盖于掌中,却仍旧在漫不经心间流露出些许痕迹,分明是一把银针。
飞乌山周堂主坐于一侧,面上无半分波动。二人都是一副严肃面貌,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气质过于相同,故而虽然眉眼间半分不像,却总让人第一眼便认混。此时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佩剑,眼中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若现在振鹭山诸人可以读懂他的心、得知在几日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便会在周堂主的回忆中听到这样的对话:
“此针,确保可以万无一失吗?”
“自然是可以的。这是魔教秘物,只需一针,便可封经锁脉、显出原形。据传为天碎琼所制,就是为了对付黑虬,乐九晞那样强大的魔族都死了,区区一个小弟子不在话下。”
“非得杀吗?”
周堂主此话一出,守朴便抬起头来,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都跳跃着些许嘲讽般的微笑,眼尾往下一坠,像是将落的雨,可眼下的青白和僵白的脸色却又将人一把拉回现实,如同身处冰窟之中,只一对眼,便会不由打个寒颤。
他若有所思地说:“堂主这是不想杀他?”
“并非,”周堂主眉宇一凛,手指轻轻一缩,无端有些紧张,“只是,这是观微门主座下大弟子,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会招致振鹭山的怒火?”
“他们当然可以怒,但修真界诸多门派皆在此,此针只要打入方濯体内,便会暴露他是魔族的事实。就算他死了,也是以一个魔族逆徒的身份死的,振鹭山倒是想怒,可有什么用?它越生气,便越会与诸君站在对立面。死一个弟子罢了,魏掌门那么聪明的人,不会在意的。”
守朴很少笑,但也许是终于能够目睹这魔教秘物的原因,他笑了不少次。掌中把玩着几根银针,依稀可见上面紫黑魔息,只不过用袖子一拢,便消失无踪。
周堂主站在一侧,有些局促,眉宇轻皱,似乎很是不满。半晌才犹豫道:“可是——”
“周堂主,为人可莫要妇人之仁,”守朴打断了他,眼皮一掀,那眸光便冰冻似的凉,狠狠地刺在了周堂主脸上,“魏涯山是个聪明人,他保不齐已经发现了不对劲。杀了裴千影的就是这个方濯,若魏涯山当真想要带着他来到我派一探玄机,所有的事情就都会暴露了,此人必死无疑。”
银针在掌中出现又消失,轻飘飘于指缝里冒了个头,又隐没在掌纹中。守朴坐得笔直,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方濯的身影,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当然也发觉了这台上诡谲,但幕后是否有隐情,他不在乎。两方打得最热火朝天、最好是上升到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地步,最容易将场外的暗中调动视为对决中的意外,才是他想要的。
守朴盯紧了阵中,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像碎裂的陶片划在墙上的声音。
只消一回,只消一个特殊的、合适的时机……
在方濯背手、速退数步似乎打算暂时撤离时,守朴手指微动,那三根银针已似雪花战栗般探出些许。或许,这恰便是最好时机,守朴眼神微垂,最后看了一眼掌中银针,估量了一下两方距离,正欲出手时,却突然听到周堂主在一侧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守朴天性谨慎,只怕是周堂主又发现了什么端倪,当即掌心一翻,将银针藏于袖中,若无其事地转头:“怎么了?”
周堂主说:“这小子,方才分明还打得那么凶,出剑招招直对要害,如今却突然迟滞,这是做什么?”
守朴冷哼一声:“他师弟虽有了杀心,但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一旦作用到自己身上便必死无疑,这小子吃了哑巴亏不好同当师尊的告状,只得暂且收势,以不伤到对面为重。”
“我不是说他,”周堂主说,“我是说,那个……那个外门弟子。”
话音未落,他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倏地站起身来:“不好!”
守朴何其谨慎,非百无一失的情况他并不会出手,当即便也跟着站起身,身遭刮过一阵冷风,清淡淡的,是那明光派肖掌门的一笑,传进他的耳朵中,似一阵寒风凄凉,惹得他头疼,也衬得他心烦。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两道剑气几乎是同时劈出观景台,但前后尚有相当的差别。一道属于方濯,一道属于喻啸歌,但前者明显有意阻拦后者,可喻啸歌的那道剑影却带着那股怪谲的本不应有的浓重杀意骤然奔出观景台,直截了当地朝着边缘的一个女弟子身上窜去!
喻啸歌目眦欲裂,手指紧紧攥住剑柄,下意识就要冲上前去:“姐姐!”
“不好!”
几乎是同时,振鹭山数位门主当即出手。方濯离他最近,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分明是劈向自己的剑锋却莫名突然转了方向,直冲晏仰而去,人先吓傻了,但手上却依旧有应对此意外的记忆,下意识先劈了一道剑气去意图拦住喻啸歌的攻势,可到底为时已晚,前后两道剑气你追我赶,虽是生生劈穿了喻啸歌的剑影,可却又另半段已经随着飞跃而形成实体,直冲晏仰双眼奔去。
晏仰微微仰头,已经完全呆在原地。人在骤然经受大变故的时刻总是无从反应的,现在晏仰便陷入了如此诡难境地——她亲眼看着自己亲弟弟的剑凝成一把冰锥,眨眼前还在对面身边,可一眨眼却就到了眼前,身子下意识后倒,但剑尖已经逼近了她的眉心,去无处去,躲无可躲。
“姐姐!”
喻啸歌也不管方濯了,他霎时脸色煞白,想也不想便扑了出去。方濯哪能料到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而一切也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压根来不及反应,也将魏涯山交代的任务抛在脑后,回身正欲也追上时,却突然头皮一麻,一股巨大的奇异的心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一种怪异的、强烈的慌张骤然席卷了他。
这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危机感使他几乎思考,回身骤然劈出一剑,登时眼前刷的爆开一道紫黑交加的强光,似乎与什么东西撞到了一起,发出某种尖锐得如同热水烧开一般的响声。而这一下完全出自本能反应,他的意识压根没有跟上,狠狠劈出一剑后便向后几下踉跄,幸而神智倏地回笼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可捂着手腕抬眼再看时,观景台上的一众啸叫声讨却骤然传入耳中。
在那已经被他定格、寻找过无数次的飞乌山坐席上,一人瘫倒在座位之上,脑袋歪斜,已然死去。
众人惊愕大震,方濯呼吸一窒,瞪大了双眼。耳边突然像是收拢了整个世界的回音,吵得他几乎站不稳,方濯提着剑,愣愣地看着那个飞乌山上死去的人的方向,像是吓呆了,又像是努力想要辨别出他是谁,只是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他的手正在发抖,提着的剑都随之颤个不停,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颤抖的手指却依旧死死地焊在剑柄上,这来自于生命最初本能的拯救使他下意识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乃至于死里逃生的那一瞬时刻,竟然完全摘不开了。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猛地抬头,疯狂地看向观景台。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手上的剑被人拿去。剑脱手的瞬间,他便感觉到掌心一片冰冷,像又被生生贴了一张冰贴。转头一看,他那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身边,面色因还残留着君守月的杰作而显得过于苍白,但目光中屡有安抚意,已是瞬间便软了方濯的心。
“师尊。”
他喊了,但没喊出声。他的嘴唇在颤抖,是为了这突然的祸端而感到下意识的恐惧。柳轻绮也不在乎,一把拉住他的手,虽还没说话,但方濯却已对着他的眼神而张开了嘴,颤抖地吸了口气。
“师尊,我……”
他茫然地开口,而正也在此时,他听到弟子处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转头一看,晏仰毫发无伤于原地,正被一个女弟子抱在怀里,颇为后怕。而观景台上魏涯山缓缓收剑,接收到他目光的瞬间,他的眼神便已投递下来,远远地一瞥,却格外清晰,眉宇中略有冷酷意,分明尖锐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