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涯山转过眼,又看着他。方濯不由挺直了身子。一听到柳轻绮的名字,他浑身的肌肉便都好似失去了力气一样软绵绵地一挣扎。魏涯山轻垂睫毛,眼中情绪被尽数收敛,只是语气就算再平静,也可从中听出即将扑面而来的暗潮涌动:
“姜玄阳是知道你们那日白日曾潜入进明光派的。就算他知道了肖歧自始至终对他都是利用,可倘若他一直执迷不悟、将你们的事告诉了肖歧,再结合当夜阿绮突闯高塔,肖歧无论如何也能猜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身上绝对出现了问题。”
“再得知明光派和飞乌山都要来之后,我便叫晏仰将两派的位置安排得很近。你不可直接攻击肖歧,但可以略有侧重。这时候,要看的就是姜玄阳的反应。你师尊需要他的一个态度,不然他不会放心。”
魏涯山说到这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明白这个,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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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在魏涯山走后便始终落入一阵未解的沉默。叶云盏知道这事儿非比寻常,也没了和他开玩笑的心思,只是他的重点此刻又被魏涯山的那句话而引诱离去:
“我怎么觉得他那句话说的那么奇怪呢?”
“当然奇怪,”方濯长出一口气,“我想,师叔是在提点我。”
“他提点你什么?”
方濯却又不说话了。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剑柄,靠在墙边,默不作声地仰头望着天空,半晌,深深叹出一口气。
魏涯山给他说的话他都明白。他先发制人的“失手”,和被飞乌山那位堂主突然打下台来是不一样的。这便是一个主动解释权的问题。飞乌山堂主若是攻击他,自已经准备好了万般理由,足以让他从此事中脱身。而若真的掌握了关键证据,无疑便又是给自己的“罪”加上一层。
而他主动“攻击”,一方面可以帮助魏涯山认清此人身上是否有魔息存留,另一方面,也可以先一步用失手去解释,毕竟他到底还是个弟子,就算是如何超凡脱俗,也难免有所疏漏,打的累了,不小心一剑捅向了观众席又怎样?失手罢了,在座各位,谁敢说自己从未失过手?
实话讲,这是有点流氓了。但对付流氓,君子之道最难成效。
尽管方濯目前仍不知为何飞乌山就这样在魏涯山这里变成流氓了——但天山剑派一行已经让他明确地感知到,利益可能比友谊、乃至于血缘要更能发挥作用。天山剑派向来正直,从未有过投靠敌人之手段,在大战中也是身先士卒,未曾有半分动摇,但碰到“包藏魔族”这种大事时,他们却依旧为了利益而倾斜向振鹭山,可见能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而在此基础上,究竟怎样做,一切都要看最终结果如何。
在彻底了解如此道理后,方濯便已经不会再用振鹭山与飞乌山那几百年前的微妙关系来左右自己的抉择。他信魏涯山,且不可能再有不信他的法子,毕竟这其中没说出来的缘由尚有一层,而他也无比清楚。
他再单纯,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沈长梦真的不敢在振鹭山动手。能来振鹭山,也算是沈长梦给魏涯山的一个面子,可这毕竟涉及到十年前沈家的灭门之痛,沈长梦又怎会甘心空着手来又空着手走?
魏涯山说要先下手为强,其实就是要以此来让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飞乌山身上。诸门来此,也未必是完全为了帮白华门,更多的是为了在振鹭山和白华门之间选一头。一个是曾经的老大,一个是近十年当之无愧的龙头,新人代旧人向来是人世规律,寻求一个更值当的立场,又不至于“背叛”修真界,何乐而不为?
白华门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别看它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安静,其实背地里究竟在谋划什么,方濯就算无法具体知道,也能猜出大概。
他命中该有此劫,乃至于就在现在,也许就是他年轻的生命于生死之上终将发生剧烈转折的时刻。
于是魏涯山便要扭转众人的目光,将众矢之的硬生生安在飞乌山身上。要知道,至少目前少有人知道他的状况,对于他现在的认识,大部分还停留在“可能与白华门有私仇”这么个层面上。毕竟白华门被灭门,他们只能聊作同情,而无法感同身受,自然也就谈不上多么上心。可若飞乌山真的勾结了魔教,那这事儿就大了,一个没证据的方濯对上一个有证据的“勾结魔教”的门派,众人的关注点都会集中到哪里,也不必多说。
围飞乌山而救他方濯,魏涯山用一手流氓剑法,也算是得心应手。但问题是台下坐着的别的门派的大部分都是高手,就算是功力并无法排在前列的,多少也有两把刷子,不然不会跟着前来。这就导致方濯若是放水,他们直接就可以看出来,而“失手”更是无从谈得。
故而魏涯山并没有要求方濯在同外门弟子对战时行此计谋,而是为他安排了一位内门弟子。
听到这儿,方濯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即将听到什么并不愿意听到的名字,某种奇异的直觉倏地击中了他,让他分明挺得笔直的脊背又不由地要有些往下弯曲的趋势,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指甲深刻进伐檀剑鞘上的花纹里,可他自己却聚精会神,乃至于分毫不觉。
“……外门弟子与你实力到底相差过大,若是由此‘失手’,太假。”魏涯山说道,“所以,便需要找一个与你实力相差无几、真正可以和你打到有来有回的内门弟子,并且是此前较少在诸门面前出现过、无法被人认出他为何人的内门弟子。”
魏涯山思忖片刻,却突然一笑。这笑容与以往有些不同,与之对上时,方濯分明没有从中读出敌意,却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思来想去,我觉得唯有一人合适,他便是——”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喻啸歌?师叔到底是想让他把我打死,还是想让我把他打死?”
方濯唉声叹气,垂头丧气。他一只手抱着剑,另一只手便团成拳头打自己的太阳穴,好像要把自己从这荒谬的梦境里打醒。叶云盏还在忧心忡忡,但看他如此苦大仇深的样子,也忍不住一乐,笑道:
“那当然还是啸歌更合适。与你实力相差无几,也就只能从与你当时入门前后相差不几年的那几人里选。清霁和鸣妤都曾在英雄擂上露过面,安之武器特殊,不好在众人面前展现,你的师弟师妹与你走得太近,在外难免被人捉住,符合掌门师兄要求的,不就一个喻啸歌?”
“可他也参加了云城围猎啊。”
“拜托,那么多人都在围猎场上,他一个无名弟子,谁能在万众之中一眼就记住他的脸?”叶云盏嗤笑一声,不过很快,他就对本来便很好奇的事产生了更为深重的求知欲,“哎,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上回在倾天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听说你在那发了一通特别吓人的火,连解淮都敢顶,据说就是为了啸歌。到底怎么了?”
叶云盏说话惯于动手动脚,本来都金盆洗手了,说着说着却又不自觉地将手搭上来,搂着方濯往他身上一撞。方濯心里本来就有事,脚下一时没站稳,差点一个踉跄栽地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吐出一口浊气,闷声道:
“也没什么别的事,别瞎打听。”
“哎哟,你不说,那我可要瞎猜了。”叶云盏笑着说道,“是不是因为你碰见啸歌和守月了?”
“……你怎么知道?”
“哥哥我学富五车,贯通古今,振鹭山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不该我知道的,我也知道,”叶云盏一提起此事便显示出了莫大的兴趣,“哎,你那时候是不是看着他俩抱一块儿呢,在小树林旁边卿卿我我亲亲密密,结果被你一个好大的拦路虎凭空出现一剑切开——哎哟!”
叶云盏一把放开他,按着胸口揉了两把,恨恨一望:“你跟我有仇啊?”
“跟你没仇,但少打听对你好!”方濯毫不留情地顶了他一肘子,下场就是顶到了麻筋,现在自己也手肘发麻。他心里本来就乱,叶云盏又不知好歹地在这里往他痛处上戳,惹得他更恼,由是带着点报复心理,可报复终归总是无法完全倾向于他的,这会儿随着叶云盏一起揉手肘,却垂下了眼。
“……不打听就不打听,谁稀罕似的,”叶云盏撇撇嘴,似乎也生出来一点恼怒,不过碍于如今情况复杂,他也没追究,只哑巴吃黄连,往胸口胡乱按了一起,没好气地说,“不过我提醒你,这事儿你最好还是别管了,小心到最后好心办坏事,叫你师妹恨上你。”
方濯捏着手臂的手指顿了一顿:“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叶云盏道,“人家跟谁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真把她当你亲妹妹,既然成亲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那你就别管她选什么人了。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背负,日后有什么后果也自然她自己承担。就算你算到了、料到了,又能怎样?她如今会这样选,以后还会选类似的路。难道每一条都要你亲自为她试过才行?”
方濯听闻此话,一时语塞:“我只是——”
“好了,你别只是了,”叶云盏略有恨铁不成钢般看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行了。未来的路要她自己走,她选了什么就去承担什么。她今日不走,明日也要走,她总会这么选择的,你何不放手让她自己走一遭呢?”
“你倒是想得好,想得美,想她一辈子不该碰到恶人,不该碰到不值得的人……可世事哪能就如你所愿?她不自己走一遍不会知道你说的究竟是对是错。你生气,你着急,又有什么用?她既然现在仍不明白,那就是还没到明白的时候。既然如此,那你急也没用,气也没用,除了能让你自己不痛快,还能有什么用处?方濯啊方濯,枉我师兄常夸你聪明,结果聪明人连此事都看不清。你是有着好心,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逼得越紧,待到那一日渐临,守月若真的不喜欢啸歌了,她越可能会因为想起你现在的态度而依旧和他在一起。若真有此刻,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因为那个时候她的所作所为就已经不是为了喜欢他,而单纯只是为了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