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能把你师尊带走?”
方濯看看她,看看解淮,编辑好的模板在口中逡巡半晌,却也不算了数。他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们吵架了。”
云婳婉一双眼睛瞪成了满月。
“你们俩吵架了?”她看起来分外震撼。
方濯艰难地点点头。云婳婉吃惊极了,也不知是留存了方濯不会跟人吵架的刻板印象,还是为柳轻绮一怒之下竟然三日不理人的做派而感到无比的惊奇。
她一时无语,神色诡谲地立在原地,可方濯的重点却不在她身上。在云婳婉身边,那个人,倾天门主解淮已经拉开凳子大张阔斧地坐下。他向来有着一副很正直的躯壳,坐得非常好,脊背直挺挺,一双眼睛为了表示尊重,也始终盯着方濯看。
却把方濯看得腿一软,险些给两人跪下来。
尽管他知道解淮什么都不清楚,这只是他正直无极的反应,但这样炯炯的目光还是让他不敢直视,愈加心虚。
他嘟嘟囔囔地编谎话,嘴巴开得比脑子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能在即刻的危机之下下意识地找补:“是、是我的问题。我做错了事,结果惹得他不开心。唉……”
他全程说得吞吞吐吐,一看就有猫腻,自己也急,最后一声叹息甚至是无意而为之,真真切切地心下一沉。他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看起来非常悲戚,但应该挺好玩的,因为云婳婉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拖了凳子坐下,低声道:
“你们怎么了?”
她那分明是一副探听热闹的神色,对两人之间所谓的“错事”而起了好奇心。方濯从头到尾就是在编瞎话,一见她坐下,脑袋里便嗡的一声,脸上浮了一层热。可这还不够,竟然解淮也将手放在膝盖上,专注地盯着他——他也似乎对此事分外上心!方濯七窍心登时关了六窍,尚有一窍向外血流不止,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好生狼狈。
须知来者不是别人,可是振鹭山数一数二的高手。这高手又是什么概念?柳轻绮论实力,在七位门主之中有幸排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祁新雪,修药),剑法与之相比堪称稀松平常,方濯却也难在他手下撑过一炷香。更甭提解淮了,以往方濯去倾天门找打,一脚就能被他踹下擂台去,毫无还手之力。若是叫他俩知道此事真相,方濯毫不怀疑自己能够立即血溅当场、尸首异处。
而最重要的是,云婳婉好糊弄,在她心里柳轻绮大抵跟话本差不多,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方濯敢说,她就真敢信,就算是去求证,柳轻绮也断然不会将事情真相告诉她,大概率会顺坡下驴保他一条命。
但解淮不同。解淮是真真实实的方濯求知精神的受害者,方濯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有关杳杳剑的讯息都是从他这里抢来的。为了打动解淮,他是好一副师徒情深戏码,心下里虽然知道绝不止如此,却隐着藏着不让人知道,现今看来,真别把人当傻子,解淮虽然不说,可不排除他现在心里便门清着呢。
而正此时,仿佛是看透了方濯的心理,向来把说话当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解淮谨启尊口,淡淡道:“说说吧。”
那双眼睛便定定地看着他,十分认真。
方濯尴尬未止。顶着两边灼灼目光,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含混着说:“也没什么,其实就是一件小事……”
云婳婉说:“轻绮可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三天三夜不理人哦。”
“……”
彼时方濯不得不想,编一个故事出来,总比让他们两个胡乱猜一些有的没的要好。解淮他或许还是自己心里闷着猜,云婳婉却是全然不管这些,指不定要回去问徒弟,就怕她问出个什么事儿来,或者又在悠悠众口间跳出些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传言。
无奈之下,他便只得应声,将几年前仁城那一架换了个说法,以图骗过两人。云婳婉原本听得入神,可越到后,眉头却愈加紧皱,笑容也渐渐消失了。方濯见她的神色有些害怕,又硬着头皮不得不说完,好不容易渡了劫,便不敢再站着,慌忙起身冲云婳婉行一礼,道:
“此事全然是我之错漏,弟子已知晓了!”
他说的是他气急攻心、祸从口出的那一搭子事。后来他自己想起,也觉得那时候着实气人,脑中又浮现出那夜景色,有那一吻的加持,心中便愈加慌张。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到屋内气氛有些古怪。云婳婉蹙着眉,却并没有看他,反倒将目光投向别处。解淮的眼神也掉了下来,不必提醒,两人只一转头,便双眼对视,沉默不语。
半晌后,解淮先说话了。却只有平平淡淡的两个字:“杳杳。”
方濯头皮登时一麻。他感到浑身冷汗直冒,肩膀宛如突生倒刺,扎得双臂肌肤生疼。由于过度震惊与紧张,他的大脑一晕,脚下不由虚浮些许。
云婳婉便在这短暂的晕眩之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眼前,却又在下一刻骤然站稳。她的神色非常微妙,语气却明显尽力温和,但也难掩目光古怪,只问道:
“你找到杳杳剑了?”
“没有。”方濯道。他将封刀一事和盘托出,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心下里又一惊,完全没想到解淮竟然会将这件事告诉云婳婉。
他原以为解淮会将此事认为一个闲得无聊的弟子非要替自己师尊找回已经沉湖多年的佩剑的多管闲事的案例,此刻却知事情的发展明显不如他想得那样简单。
只从云婳婉的目光之中,便可知杳杳剑背后所牵连着的,不止是当年宝乾湖醉酒坠剑一件旧事。云婳婉与他身前静静地听着,听到封刀二字,神色微微动了动,嘴唇轻轻开合,似乎在重复这个名字。
即刻,她便恍然,那回忆的神色也消失了,方濯明白她是想起了顾清霁。他藏在袖口里的手悄悄攥紧了袖子,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好在封刀也没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一大段话里也就只能提炼出一个关键点:杳杳有很大可能沉在宝乾湖底,但是却捞不上来。
故而方濯归根结底,连此剑没见过,也没能成功让其重现于世,若当真有错,也没有酿成大祸——尽管他不知道去找自己师尊遗失的佩剑究竟有什么错处,但看二人反应,却也只能放了此心思,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语罢后,云婳婉半晌不语。两大高手齐聚客栈之内,再不说话,此间小小的屋中便充满了压迫感。方濯不敢吭声,任由他们想、想、想,将自己变成一副壁画贴在墙上,巴不得谁也看不着他。云婳婉的睫毛却总在微微颤动。这代表着她真的在思索,并且十分认真。
阳光洒落肩头,又被轻轻一抬肩膀而抖去,方濯在万静之中感到自己被拍了拍后背,抬头一看,是云婳婉。
他低声道:“师叔?”
云婳婉道:“以后他的事情,你别打听了。”
方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看着云婳婉,从其脸上看不到任何玩笑意味,又下意识转头去看解淮,却见两人都沉默镇定,不动如山,霎时慌乱起来,连声音都提高一倍:“为什么?”
“因为对于你来说,什么都不知道要比四处打听更好。”
云婳婉拍着他肩膀的手非常轻柔,出口的却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很明显,她在数段思索之中做了决定,并且不给方濯任何其他的选择:“阿濯,我知道你关心轻绮,对他的一些过往好奇,这是好事。但有些旧事,不提起来比重现于世要更好,不是所有的心病都必须要解决,遇到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遗忘它更好。是,这是逃避,可能你会嗤之以鼻,但你至少要给人留一点活着的余地。有些事情真的没有必要知道,尽管它们很重要,但是如果在记着死和忘着生之间,阿濯,我相信你知道该选什么。”
她的舌头绊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一口湿热的夏夜。目光长成一条绸缎,于几步之内将人吊上房梁,温柔绞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会选对的。”
方濯后退两步,脑中一团乱麻。他尝试着冷静地思考,却依旧在云婳婉语毕后于心中猛地跳出一个字:
不。
干脆的一个字却在刹那间被无限复制,成为耳畔心头尖锐的回响。
不。我永远也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