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脏跳动得有如擂鼓。谢芝峤就在里面,幕后黑手也在吗?她在和谁说话?
“可悲?呵……不,不不。”那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会成为人间唯一的鬼神。而你,你还能坚持多久?你该感到荣幸,你这副好看的皮囊,很快就是我的了。”
鬼神?!这也太荒谬了。
鬼与怨灵截然不同。怨灵不过是常人无法触碰的死物,我这样没经修炼的人,拿着法器也能除掉。即便是术师驯养的怨灵,也不过是动作敏捷些,神智高些,体内灵力囿于生前的天赋,厉害不到哪里去。但鬼,则完完全全是另一个层次的生命。按照《相山要术》记载的,极具才能的人生前死后修炼不辍,辅以天才地宝,在天时地利之下,方有可能化鬼。传说鬼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享有权柄、主宰一方的大鬼,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神”。常见的,如山神、河神之流,莫不如此。
鬼神与凡人共同居于世间,已经是两千年以前的事了。术师人人皆知,两千年前周人借仙人之力开辟鬼神界,请鬼神离世,从此人间再无鬼神。无论何人修炼成鬼,须臾便会被吞入鬼神界。鬼神界是个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当今世上,传承有修鬼之法的门派不在少数,可从未听闻有人主动修炼为鬼,除去忌惮鬼神界,没有其他原因。
它要成为人间的鬼神,它用了什么邪法?
听到这里,我不再迟疑,立刻推开了门。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我浑身一颤,差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是害怕,它长得真令人作呕。
这玩意足有两人高,但身体干瘦,像是在骸骨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人皮,全身呈黯淡的黑灰色,多处长有脓疮,皮肤遍布褶皱,并非年老后自然长出的皱纹,而是鼓胀后又变干瘪形成的多余的皮层。它浑身的皮肤都在不自然地鼓起涌动着,仿佛有无数的肉虫在皮肤下蠕动,眼睛上蒙着一层极厚的白质,以至看不见眼仁,周身也散发着一股腐败已久的衰朽气味。更令人不适的是,它衣冠整洁,甚至称得上华丽。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丝绸袍子挂在干瘪的人形上,似人非人的样子令人心生厌恶。现在,它两手撑着地面,用浑浊空洞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前方,却又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一般。
难怪谢芝峤让它看看自己的鬼样子。
但奇怪的是,它被好几根足有手臂粗细的铁链束缚在房间右侧的石墙上,而它面前的青石地面,已经被砸出了明显的裂痕。
这是谢芝峤的手笔吗?
这个房间的正中间摆着一台石桌,上头摆着两个铜碗,右边的铜碗里有一汪深红色的液体,左边的倒扣着。石桌两侧各有一副石棺,看上去比寻常的棺木要大得多。
谢芝峤就坐在左侧的石棺里,看起来极为厚重的石头棺盖歪倒在一旁。谢芝峤双手掐着法诀,胸口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是咬破舌尖施展术法的痕迹。我修习不了术法,但《相山要术》记载的术法我都死记了下来,我认出这是控制怨灵的招式,以谢芝峤的修为,施展起来应该是手到擒来,但此刻,谢芝峤面色惨白,额上已有了汗水。
“谢芝峤,我来帮你!”我无视了那个怪模怪样的丑东西,径直走到谢芝峤旁。我这才看到谢芝峤的双脚也被铁链束缚住了,棺材里还有一副手枷,她也把手脱出来了。
说是帮她,我也不知道从何下手。谢芝峤还没开口,那怪物先开了腔:“你是什么人?!”
它的语调隐含着怒意。我想起书房里挂着的画轴,对付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就得不把它放在眼里。
我继续问谢芝峤道:“你怎么样?我手上有柴刀,我看看能不能把这锁扣撬开。”
谢芝峤声音虚弱:“钥匙就在它腰上。阿峦,其他人如何?来我耳边说。”
那怪物怒火中烧,发出愤怒的咆哮,我只当听不到。
我简要地告诉谢芝峤,女孩们已经出去了,但我们路上遇到了大胡子等人的尸体,又问她:“你把他困在墙边了?”
谢芝峤摇摇头,严肃道:“是它自己把自己扣在了那里。他吞服了生魂就会失去理智,狂性大发,伤人伤己。那些护卫的七个生魂已经被它吞服了六个,剩下的那个,我正在设法与它争夺。眼下,我们两个都无法动弹。阿峦,你去把钥匙拿来。”
我看不见她们争夺的生灵,但那个怪物我倒是能看得清楚。我向那个怪物靠过去,它灰白色的眼珠子随着我的移动在眼眶里转动。
钥匙的位置很明显,我走到它旁边的时候,它又开口了:“不管你是谁,我以因果业力起誓,只要你帮我这一次,待我修成鬼神,这天下的荣华富贵,任由你取之!”
竟然还想游说我。钥匙握在手里,我的心里已经踏实了小半,听它在这惺惺作态,我就忍不住刺它:“柴王是吧?劝你少做点白日梦。别到了灰飞烟灭的时候才晓得好歹。”
“柴王?”它冷笑一声,“陈蒙那条老狗,没了我,他什么也不是!我乃术师何由敬!”
柴王有个修炼邪术的手下,有六只手,喜欢生吃人肉。
原来我幼时听到的传闻,竟有七分是真的。
我说起柴王,不过是诈一诈它,没想到它当真与柴王有关。当年,一条关于它的不知真假的消息就惊得一村人落荒而逃;时过境迁,它倒向昔日侥幸逃得性命的小女孩讨起饶来了。命运还真是有意思。
我也冷笑:“柴王昔日一呼百应,何等的豪杰人物。你要是柴王,我还敬你三分。何由敬?什么东西。”
我说笑的。我对柴王没什么好感,我也确实知道他是谁。应该说,不仅仅我,恐怕天下人没几个不知道他的。
柴王当初打着顺应天命的旗号,一时风头无两。而从旁协助他们,以术法制造柴王能够呼风唤雨的假象的,就是荼蒙派何由敬。柴王得志之时,荼蒙派盛极一时;柴王兵败后,荼蒙派遭到了朝廷追剿,即使是没参与叛乱的,一旦被捕,也难逃一死。拜他所赐,天下术师的日子至今都很不好过。荼蒙派是术师师祖妇俨三大亲传徒生建立的门派之一,如今却落得个只能苟延残喘的境地。
何由敬勃然大怒,开始破口大骂,也不提荣华富贵的事了。
它这样我心里就舒服了。从这些石室的摆设来看,这人恐怕出生微寒、眼界狭窄,偏偏又心高气傲、气量狭小。没修炼成鬼就已害了这么多人,真让它当上了鬼神那还了得。
我懒得理它,三两步就跑到了谢芝峤身边。解开了铁链我就想带谢芝峤离开,但她冷静地拒绝了我:“你现在就跑。别担心我,我有安排。”
“好。”我说完就跑到门边躲藏起来。我太了解谢芝峤了,我爱逞能的毛病一半是跟她学的。
果然,谢芝峤见我跑出门外,又过了几息,这才松开指诀,接着暴喝一声,指尖连点,眨眼之间又往何由敬身上加了三四道禁锢。
而在谢芝峤松手的瞬间,何由敬像是遭到了极强的冲击一般,身体后仰,脸上表情剧变,原本就丑陋的五官拧作一团,口中发出了“嗬、嗬”的声响。
谢芝峤也不再恋战,转身就向门口跑来。
但异变陡生。
何由敬翻滚蠕动的血肉忽然涌到双臂处,它的两条胳膊诡异地膨胀起来,谢芝峤留下的禁锢仿佛纸糊的一样被它轻松挣开,它扯住束缚它的铁链用力一拽,那铁链末端连着的石块竟被一并拽了下来。何由敬抓着铁链就将那块石头向谢芝峤甩了过来。
我血液都快凝固了,都是肉体凡胎,吃了这一下,焉有命在?
谢芝峤也没料到它吸收了七个生魂后竟悍勇至此,她先前与何由敬拉锯耗费了太多心力,向门口跑来时也是踉踉跄跄。我离她还有段距离,一时出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她就地一趴,那石块几乎擦着她的头皮飞过,总算堪堪避过这一杀招。
这姿势实在不雅相,但此时此刻,我也没工夫再嘲笑谢芝峤了。我冲过去,连拉带拽,让她趴到我背上。好在何由敬一招使完,又陷入痛苦之中,忙着边吼叫边哐哐砸墙,给了我们片刻喘息之机。
我刚刚站稳,一块大石又呼啸而至。此时,我真是无比感激昔日勤学苦练的自己。没有时间思考,我几乎全凭本能竭力扭动腰肢,石块擦着我的鼻尖砸到地上崩裂成小块。
我赶紧向外面冲去。何由敬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捡起一切能拿起来的东西向我们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