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理解。”景元一边将自己的床铺收拾整齐,一边半垂着头思考如何回应身旁战友的话题,随后,他对春霆卫上午的松散安排做出了评价。
一房间的人在卯时便起了,早早在校场集合,听春霆卫统领讲述今晨临时接到的指令:由云骑剑首镜流率领其部与春霆卫奔赴前线,负责押送前线物资。
这则通知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喧闹随之而起,又在某一刻忽的停歇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开始意识到了一件事:踏出这一步后,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这就要去抛头颅洒热血了吗,去了以后还能回家吗,这一次要去多久呢?
因此这时,景元察觉到这汹涌澎湃的热烈之下隐藏着一丝不安与躁动。虽然他对自己的聪明才智自信非常,但内心除了一丝期待、激动以外,还是不免多了许多警惕与担忧。
难道出征前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令人们整理心情,就能抚平对未知未来的不安、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管他那么多,回来以后,咱们去吃长乐天巷子里的炸蘑菇吧!”身旁一同整理床铺的战友、方池如此说道。
景元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忽然感到哑口无言: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宽如海,还是该说自己杞人忧天?
“……好吃吗?”景元叹了口气,歪头、压了一下颈侧的头发,仿佛那里痒痒的,拉长语调,问道。
方池冲他挤眉弄眼,一条手臂搭到景元肩膀上去——相比之下,景元十分瘦小——这情有可原,他是这里岁数最小的孩子,既没有拔高个子、也没有宽厚的肩膀和腰背。
“我娘摆的摊,酥脆可口,远近闻名,不好吃,不收你巡镝。”说到这里,方池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景元的胸膛。
景元对他的动作习以为常,说:“哦。原来还要收巡镝。”
他在心中思索,自小在长乐天长大,怎么也从没听说过巷子里有炸蘑菇卖?转念一想,他这位世家子弟的生活素来是循规蹈矩、一眼望穿,没听说过的事情有许许多多,没吃过炸蘑菇反倒十分寻常。
“可恶啊,难道免费的更好吃吗?”
“当然啦。前夜属你偷吃起劲,饼子屑落我满头,你讲,白.嫖之物岂有不香之理?再说,我们马上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呀。”
“真是……属你小子牙尖嘴利。”
“谬赞,这是名师出高徒。”
两个人扯好一会儿皮,才慢慢悠悠地错开别人肩膀、朝房间外走。经过这一打岔,景元放松下来,脸上多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脑子里也不再转些弯弯绕绕了。
于是他们的对话又回到平常说得最多的去。
“真不是我说,你这小身板可得小心点,别上赶着当炮灰。”方池在路边捡了根又细又短、胜在笔直的木棍,抓在手里比划了一阵。
“哦,那依你之见,当什么?”景元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发问。
“哎,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啊……不过话说在前头,苟富贵,勿相忘!”
少年哑然失笑,连说三句:“得!”两人笑着钻进人潮里,四周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其实很多年后,景元就会理解了。
他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一个这样优哉游哉的上午:少年一边爱不释手地抚摸身上崭新的盔甲、一边和同袍嬉笑打闹着走向校场,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他的脚下、色彩和香气都变得斑驳。他跑进队伍末端,与身旁战友碰碰拳头,传递的体温和入队前刻意压低的鼓励话语似乎也提高了彼此缥缈的信心。
日光渐盛,树丛阴影慢慢后撤,直面日晒令他脸颊滚烫,微张开嘴来喘息。景元眯起眼睛,目光穿过额前碎碎的白发,仰望高台上的人:一位是神策将军腾骁,一位是云骑剑首镜流。
“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
在如此慷慨激昂、有如浪潮的呐喊声中,年仅十四岁、即将崭露头角的聪慧少年却还不知道:那里的两个人在他的人生中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就像他不知道仙舟园林处处象征长寿的银杏树下,往往是短寿之人在相拥而泣一样。
他也不知道:神策府独有的沉闷夜色里,往往是一片影子举杯邀明月,一片影子举棋定四方,一片影子挥剑斩清光。一片剪影续着另一片剪影,岁岁年年,轮回往复,因而神策府的夜才格外安宁。
当他终于理解一切时,神早已为他的雪敲响丧钟,宇宙深处只有一声声赞许的呓语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