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周病了。
但他没有向地衡司告假。
“所以你得了什么病?”同僚关切道。
对方神情疑惑,为体质强悍的长生种也会偶然得病这个事实感到些许惊奇。
其实长生种也并非百毒不侵,否则丹鼎司真就可有可无了吧?景周想,随后,他对同僚微笑了一下,宽慰道:“受了点凉气罢了,不必担忧,对处理公事并无妨碍。”
他如今不求上进,惯爱偷懒摸鱼,做好本职工作后便不再过问地衡司内事务,与诸多同僚也不甚熟悉了。
因而那位同僚象征性地关切两句后便不再追问。
青年瞥见同僚转回头,便懒散地趴到桌案上去,毛绒绒的脑袋埋进公文山中。他半侧着脸,忽然很想念你身上平淡得几近于无的橘子香水味。
然而他鼻尖萦绕的是浓厚书卷气:腐朽的木质香气、浓烈的墨水香气——
通常来讲,这是文人墨客最喜爱的味道,在世人眼中,是文化、典雅的象征,十分符合景周世家子弟的身份。
但景周并不喜欢这味道,他已十分厌倦了。
他想从身后抱住你的腰,把脸埋进你的黑发,鼻梁贴上你颈侧温热的皮肤,闻闻你的疲倦与无奈。他的眼睫会克制不住轻轻颤抖,而你发梢的光晕会悄然跃动。他会感觉到你声带振动,一阵清脆的笑声便在他的耳畔旋转、跳舞。
这种时候,那股橘子香水味格外清晰,自你的发间、后颈、手腕涌出,齐齐钻进他的胸膛。
那才是景周喜欢的香味,闻多久都不觉厌烦。
——只是这种念头多少还是冒犯了吧?
数千年来,景周的家族世世代代皆为地衡司效力,严厉的兄长已迈入司衡候选人的行列,“不成器”的他始终原地踏步,百年来未有前进。他对家族的严格要求深感疲惫,常常错觉和大胆的侄子一样加入云骑军才是正确的决断。然而多说无益,未曾选择的路总是鲜花盛开。
景周其实十分清楚,他的人生已走过一半。多年来,家族对他在地衡司内原地踏步这事实颇有微词,近来又对他不愿娶妻一事越加恼怒,兄长即便想要袒护,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那江姑娘呢,你未曾问过她意见么?你们相识多年,没有半分情分,我是断然不信的。”
昨夜,兄长造访地衡司,如此问他。
“……”
景周没有回长乐天的景家大院,而是打算一夜皆歇在地衡司内,打个地铺。只是白天方才下过雨,地面难免潮湿些,他也歇得迟了点。
“家中对你不愿娶妻一事已……”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他神色淡淡地打断兄长,语气隐含着一丝不耐。
“你们如此般配,结成一对又有何不可?你这样固执,不过是白白错过一桩姻缘罢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如此说来,族中竟已不在乎她来历不明了么?从前仙舟连外来人皆不肯重用,还是她开了先河,族中觉得我暗中盘算、逾矩太多,对我越加不满,我也早有预料了。”景周嘲讽地笑了一声。
——但他知晓,听见兄长说起这事时,他的心底艰难地涌起一分酸涩的喜悦。
兄长一声叹息:“你自小便有主意,家中人都拿你没办法。你独爱她一个,谁又逼得了你?”
景周伸手,拨了拨身前的茶盏,茶水溢出、打湿他的指尖。他掀起眼帘,没急着发表意见,最后沉沉呼出一口气:“是瞧我多年不求上进,而她如今地位稳固吧?”
世家龌.龊众多,勾心斗角,利益勾连,十分烦人,他已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带你进这样复杂的家庭,为人际关系烦心不好——把你留在罗浮,日日繁忙,他已常常后悔、深觉亏欠了。
“景元如今参了军,一个两个……罢了,我也不再劝你。”
“景元那边……”
“云骑军的事,他们管得着么?”兄长摆摆手,像是浑不在意一般。
年长景周许多的男人起身离开,地衡司内昏暗的夜灯照亮对方疲惫的脸,光线越过他微溜的肩与弯起的背脊落入景周眼中。
那样平和的画面,让景周忽然对兄长生出一分倾诉的欲.望。
他沉沉地呼吸着,挑了挑皱起的眉头,身体向后仰了些,心头沉重酸涩,甚至想要揉揉额头,舒缓那水波一样泛滥的阵痛。
“我不求上进,平生惯爱偷懒摸鱼、听书逗鸟,纵然曾有几分成就,如今也不值一提了。况且心悦她的男子千千万,位高权重者,成熟稳重者,年轻活泼、可爱有趣者皆不在少数,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既不是一族尊长,也无一技之长,更不是年轻人,活泼灵动浑然天成……能拿出手的挺少,拖累倒很多。
兄长,行走人间,情深似海是最荒唐的优点。爱她的人那样多,我这点爱算不得什么。我已退出权力纷争许久,官场之上对她毫无助益,若战事临头,还要她分心相护。嫁与我,恐怕,她还少不得要为人际烦心,被闲人多嘴,千挑万选,竟就挑中了这么个空有家世的普通男人。
我这样的,不值得托付终身。此事……”
“莫要再提?”
“……”
兄长转过身来,不再是方才那副将要离开的样子了。他垂下眼睑,目光自景周脸上划过,心里感到十分的陌生,仿佛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触摸到了对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体会到那长达百年的为难与煎熬。
良久,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