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你而言，逛街是个遥远的词语。你最常经过的地方是星槎渡口，下了渡口往往是直奔某个交接地，或者与等待你的专人交接工作并立刻折身返回星槎、奔向下一个地点。云骑骁卫的日常生活并不包括在街头闲逛这项活动，如果有天你无所事事地出现在大街上，那一定是来抓倒卖你照片的小贼。

但今天有点不同。

汇报完情况，你将整理出的文书交给腾骁，按照惯例站在一旁等待他的安排。而将军大人十分信守承诺，他说：“不是说给你放假吗？去玩吧。”

你很想告诉他，你并不是当初刚刚进入罗浮、总想一览繁华的小孩子了，但或许在年长你两百多岁的腾骁将军看来，你永远都是需要他关照的小孩。

“将军，您已经那么疲惫了，为什么要固执地承担一切呢？我还不累，可以帮您分担这些。”你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一百年时光，对仙舟人来讲、大约也不算什么。而这个问题始终折磨着你，让你时时如鲠在喉，对你来说，这一百年实在有点漫长。

——你不是排斥休息，只是神策府的每个人都十分珍惜时间，甚至要追赶时间。什么时候会有紧急的军情，什么时候会再次出征，什么时候又要举办盛会呢？你们争分夺秒，不敢松懈，每一天都认真地对待每一份递上的公文。但还是会偶尔出现一种情况：你们措手不及地落入某个权力的斗争之中，要谨慎地在世家之间周旋，以免伤了和气、引发内斗风波。

很多人都说腾骁将军不善政务，但其实他把这些关系处理得还不错。与之相反的是，虽然不少人都称赞你聪慧，但你常常为这些纷争感到心力交瘁。腾骁或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做主要为你放假，当然，这并不妨碍你提出问题，要向他求得答案。

年长的武人头也没抬，仍旧在批公文。很多时候，他的心情都并不轻松，但奇妙的是，他的语气总是轻松诙谐。

“真的不去约会吗？喜欢你的人不少吧，云骑军的一生可是很短暂的，要稍微抓紧一点才行。”

腾骁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想，将军不想回答的时候，没有人能让他开口。

而他紧接着说道：“你也是罗浮的百姓，也需要体会一下罗浮的人情与烟火。打了十四年仗、我却不愿意给你放假的话，坊间会出现我压榨未成年的传闻啊……去玩吧，今天的公文并不多。江卿，珍惜时间，你只有一天假期。”

仙舟对未成年这个概念真的很深吗？这只是腾骁用来搪塞你的借口吧。但如果他是认真的，真心实意地认为你需要休息了，你也会找个地方乖巧地坐下来，好好反思自己的状态有没有不对的地方：是不是没察觉到自己隐藏的疲惫，是不是太过敏感，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你怀揣着这些疑问不再说话，腾骁挥挥手，告诉你，他并没有大碍、而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你被打包扔出神策府，最终站在星槎海中枢人来人往的桥边发呆。

***

而在街道边的人第三十七次拍下你的照片时，你不再站在桥边面无表情地数星槎。你意识到这样下去，罗浮的互联网上很可能出现一些十分荒唐的猜测：比如骁卫大人是否正在忆苦思甜。

这时，你想起衣柜已经将近百年没有迎来新住户，因此打算去广云袖挑两件成衣。你的脚步很快，但你有些心不在焉，一种微妙的触感在刹那间划过你的心头，让你的身体难以克制地产生痒意。

你忍不住思索这件事发生的原因。

为什么现在的你站在人海中，感到那样的寂寞呢？曾经的你并不会这样想。你停下脚步，站在人群中央，听见百姓的窃窃私语——其实他们几乎从不说你坏话，甚至对你颇为赞许。也正因此，你并不明白，你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寂寞的。

你已经成为人群的中心，整个罗浮没有人会因为你出身化外而看轻你，更没有人因为你年纪轻轻就对你产生质疑。

你强大，值得信赖，而这个时候，你也敏锐地从这些标签中捕捉到你的命运：二十一岁就成为云骑骁卫的“江泠”，这个名字对于每一个罗浮百姓而言都是同等遥远而坚硬的。他们当然关心你，但在“最近过得好不好”、“工作是否顺利”的关心之外，根本没有人敢找你寒暄乃至认真地聊天。

你走到广云袖，推开曾经推开过的店门，将从未见过的新奇款式衣裙尽收眼底。你的糟糕心情在这一刻达到了承受的极限：你离他们的生活已经太过遥远，这里的任何时尚潮流都和你没有多大关系。你二十一岁成为云骑骁卫，为罗浮辛苦工作将近百年：最让你崩溃的一点不是繁杂的文书工作，而是其中有九十四年的时间你在随军出征，在举起武器、毫不留情地斩杀罗浮的敌人，甚至有时候，你需要硬下心肠，杀死堕入魔阴的同袍。

战场是残酷、没有救赎的地方。

你始终相信，哪怕是在战场上，生命仍旧同等珍贵，生命的价值是无法比较的。

也正因此，你很难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在大局面前，你每一次作为主将做出决策、要将损伤降到最低时，你不得不放弃某些同袍，不得不将生命的价值放在天平上称量，以求云骑军能付出最小的代价成功返航。

当热血褪去，你从战斗中脱身，头脑冷静下来，你敏感、柔软的内心无法不为那些被你放弃的人痛苦——所有人都那样信赖你的决策，信赖你的无所不能，可为什么你就是不能保护好每一个人，让不必要的牺牲彻底消失呢？

难道他们非得死去不可吗？

他人对你的认知以及你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冲突，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撕裂。换谁来看都明白，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因此所有人都宽容了你。

唯独你无法宽容你自己。

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让你痛苦不堪。

公务繁忙时，你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些。

闲暇时刻，你通过短时间的思考、发现你的心必须比钻石更加坚韧，你的心必须无坚不摧，没有人能在你的心上敲出缝隙。假设你一时踏错，让罗浮为此付出了预期之外的代价，那么仙舟百姓会如何看待神策府，如何看待云骑军呢？而云骑军中的士卒又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将军呢？质疑一旦产生，仙舟便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