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圣人,目前一切顺利,只是方才本道推演了一下丹方,想起一事——现下炼制的还魂丹,若是能加入一味血亲之人的鲜血,炼成的几率会更高几分——”
“当真——”上皇先是一惊,随即大喜,“可提高几成几率?”
张真人暗中咬了咬牙,伸出一根手指示意。
“最高当能提高一成……”
“才一成,加上之前张真人所说的五成,也只有六成而已……”
上皇心中有些失望,他实在是等不及了,这还魂丹,明面上是为了让柔太妃重回阳间,实际上是为了自己所制。
年岁越大,他对死亡的畏惧就越深厚,怕得简直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
而早年膝下五皇子的奇遇和这么多年柔太妃几乎不变的容颜让他心中生了妄念,悄悄寻摸起长生之道。
虽然道路险阻,但总算有个指望,却不料这时柔太妃骤然薨逝,给了原本信心满满的他一个狠狠的打击。
柔太妃出身江南耕读之家,本家姓名为柳依依。
那年南巡他在龙舟上远远望见站在河岸边买花的那道纤细婀娜的身影,就动了心思,虽然距离太远,无法辨别容貌,可那通身如同岸边垂落河面上的杨柳一般柔软的姿态,却让人印象无比深刻。
无奈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有国事在身,又不知对方姓名,只能无奈错过,本以为那只是南巡中惊鸿一瞥的美景,却不料南巡归途中,那不知长相的女子却突然出现在了御船之上。
当对方轻移莲步穿过一重重纱帘走到自己面前请安之时,他只一眼就认出对方就是那日在船上瞥见的少女……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无非就是那几种,他早已习惯,却从不曾接受。
以前或许没有兴趣,可这一次,他却违背了自己一向的准则,将之带回了皇宫。
他一直不敢问她到底愿不愿意,可那一日日在暗处窥探到对方在无人处悄悄落泪的场景,却一遍遍告诉他——对方怕是不乐意的。
可那又如何呢?
既然已经上了御船,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就再也回不了头,即使安然送回去,在那将女子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江南,怕也是没有了立锥之地。倒不如彻底斩断一切,与他回宫,好歹有个名分,锦衣玉食的,不比成为一介乡野村妇来得幸福……
他一遍一遍这样说服自己,终究还是在回宫之后让她成为了柔贵人,后来生下五皇子司徒琰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赐下晋封嫔位的旨意。
而柔嫔一直是个聪明人,他喜欢她柔顺的态度,更喜欢她那如同江南烟雨一般婉约的风韵,所以一直对她宠爱有加。
可是这份态度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也许是在柔嫔为了中毒奄奄一息的琰儿,不惜顶撞自己也要惩治祸首甄贵妃的时候;又或许是琰儿莫名从宫中消失,柔嫔不哭不闹,还哀求自己不要再去寻找,只当他死了的时候;最有可能的是五年后琰儿死而复生回宫,自己质问当年内情,柔嫔却一反往日里温顺的态度,闭口不言的时候……
正是从那时候,他对那个与柔嫔长相相似,又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五皇子生了厌弃之心……
他无法忍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被那母子两个排除在外,也无法忍受她们他们共同隐瞒一个惊天的秘密……
面对皇子回归这样天大的喜事,他表面装得很高兴,升了柔嫔的位份,又封了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王爷之位,使之成为众皇子中唯一一个王爷,心中却插进了一根刺,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根刺也越扎越深,直到今天和血肉融合在一起彻底陷进了他的心脏之中。
后来甄贵妃故技重施,只不过这一次下毒的对象换成了柔妃,他知道,却任由事情发展。
那一刻,他想着,也许就让柔妃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模样也挺好,而且他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有一个不知来历的男人有所来往,这才默许了事情的发展……
却不料让他意外发现了琰儿的秘密……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狂喜,只觉得往日的情爱都是庸人自扰,人生似乎也有了新的目标—而柔妃和她的孩子就是自己通往毕生所求之物的台阶……
柔太妃迁宫一事,他只觉得气愤。
自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柔妃就越来越不听话,往日里的柔顺都化作一根根尖刺,沉默地扎向他,每每都让他怒不可遏。
他允了对方的请求,有特意下旨不允许任何人探望伺候,无非是想让她服个软,重新变回往日的柔顺,这样他也不是不能开恩让母子两人一直享受着这荣华富贵。
却不料,那柔妃竟然那么倔,明明他每日都派江德寿前去送些吃食,对方缺一口都未动,直接退了回来。
而江德寿这个人,他也十分了解,几乎将自己心思摸了个透,又最是能拿捏住分寸,想必早就明了自己的用意,借着每日去清澜殿的功夫,没少劝着柔太妃低头。
可结果显而易见。
——柔太妃居然就那样死了。
连琰儿也因为求情长跪不起废掉了双腿,留下了无法治愈的顽疾。
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只觉得谎缪,一心认定是那奸诈狡猾的母子两个故意设局欺瞒了自己。
于是,他扣下了柔太妃的尸身,派去无数太医为长乐王诊治,好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可事实却告诉他,柔太妃是真的死了。
那僵硬的尸身现在还封在冰棺中停放在清澜殿中,而长乐王从以前那个放荡不羁的纨绔王爷变成了个不良于行的残废,日日只能靠着轮椅行走……
他一边在心中欺骗自己这些都是他们骗人的把戏,一边惊慌于所有的事情在一夜之间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心神分裂之下,这才同意了张真人的进言,炼制还魂丹,并亲自去长白山的秘境借由全身的龙气换取长生的方法……
“老圣人?老圣人——”
低低的呼唤在上皇耳边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扭头看去,混乱的目光正对上了张真人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那眼神中似乎有止不住的慌乱。
可——自己如此信重他,特令他来去皇宫之中犹如无人之境,如此殊荣,如此信任,他为何还要慌乱?
迷蒙之中的脑海中划过一丝疑惑,又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上皇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无事,我只是有些走神了——”
“那——这还魂丹?”
张真人有些为难地开口问道。
“柔太妃的血亲如今只有长乐王一人,若是要取,恐怕也只能找长乐王一人……”
张真人见上皇面色迟疑,本就是为了引起注意胡诌的他顺势就道:“既然叹如此,小道再想想其他办法……”
可谁知,他话音未落,就听身旁的上皇不含感情的语调徒然在耳边响起。
“一成就一成,既然有了方法,多炼制几次总会有成的……既然这样,就让侍从去王府向长乐王取些血来……”
室内这么多人听了猛然一惊。
贾元春更是觉得浑身发软,又想到自己和长乐王的交易,又强撑着这才勉强没有露出异样,可指甲却已经深深陷入掌心,渗出几滴鲜红的血液,刺目得紧。
她只知道上皇近些年沉迷炼丹,却不料他为了炼制丹药居然还要取亲生子的血液,丝毫不顾及对方的身体。
炼制丹药的血液不知用量几何,上皇丝毫不关心,还直接说要多炼制几次,只为了那不知真假的还魂丹。
这是生生要将自己的儿子往死路上逼啊——
她下意识悄悄抬起头看向上皇,却被对方眼中充斥的癫狂之色吓得倒退一步。
幸而此刻室内众人都将心思放在了上皇身上,并无人在意她这小小的失态。
贾元春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庆幸自己的选择,跟着这样的上皇,注定会将贾家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只希望,皇上能看在自己不顾危险为其分忧的份上,善待贾家,保住荣国公府日后的富贵。
那边上皇的话落在张真人耳中,却又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是威胁——
“刷——”地一下,冷汗瞬间从后背上冒出来,甚至沾湿了他的额角。
他不禁有些后悔方才不该为了和那道婆争锋,出来显摆那一下,如今可算是被架上去了下不来,明明只要静静等待上皇驳回朝中所有反对的意见,带着自己一同出发去长白山,他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如今突然来这一出,听老圣人的话语的意思——那是牺牲一个皇子,也要炼出还魂丹!
可那还魂丹,哪里是他这个小喽啰能炼的。
像他这样资质平庸,又没有什么根基的人,只能炼制一些强身健体的药丸哄哄人罢了——
张真人感觉整颗心犹如被猛兽撕扯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在上皇面前露出丝毫异样,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推脱一下。
偏偏那边江德寿又突然开口进言道:“老圣人,长乐王如今正在宫门外,不如我将他请进来,正好取了血,供张真人使用,想必要比派人前去王府,耽搁那一来一回的功夫,要来得新鲜热乎,药效想必也会更强一些,能让张真人炼制丹药熬的时候更有几分把握。”
这下倒好,张真人竟是连退路也被堵死了……
正在他绞尽脑汁如何脱困之时,那边马道婆突然窜到丹炉旁边,要用手捻起放置在一旁炼废被烧成黑末的药渣,在鼻下细细闻了闻,突然指着张真人大喝道:“你这个妖道,还称什么真人,这些都是什么害人的东西,你也敢往老圣人面前显摆,还要那长乐王的鲜血入药,怕不是早就存了歹意,故意来害老圣人的性命!”
张真人被那马道婆一声爆喝几乎吓破了胆,又见对方未经自己允许就擅自靠近丹炉,一口老血差点就从口中喷出。
“你这个无知妇人,莫要血口喷人!你又是何方来的骗子,竟敢在这里撒野!”
马道婆丝毫不惧,伸手拍了拍粘在衣袖上的丹灰,一脸藐视地瞪向张真人,厉声质问道:“你这妖道,害人不成,还要污蔑他人是骗子!既如此,我也只好揭穿你这些把戏,和你在老圣人面前辩个明白!”
张真人简直无语,只觉得这道婆胡搅蛮缠,他自是有真本事的,不怕与她分辩,心中自然不惧。
又见上皇的注意力被转了回来,不再追着还魂丹的事情不放,让自己有了喘息的时间,心中不由暗喜,神色也重新变得倨傲起来。
他可是有师承之人,这炼丹的本事也是师傅特意教授,哪里是寻常人可比的。
这道婆,虽然不曾了解,却也听说是混迹在豪门世家后院的人物,怕是有几分本事,却也不精,丹药一道,恐怕更是一窍不通。
不得不说,张真人的推测十分准确,可是他却没料到,这马道婆背后还有其他人,甚至为了针对他,还特意调查了他,并教授了这马道婆应对之法。
“你要怎么与我分辩?”张真人捋了捋胡须,睨了一眼马道婆,只觉得对方满脸市侩之气,双目转动之间透着奸滑,一点没有修行之人的气度,心中不觉看轻了几分,“我看比起我来,你年岁不大,又没有驻颜之术,我算是你的前辈,未免有欺负后辈之嫌,就由你定下比试的内容吧!”
这话明着谦让,暗里却将马道婆贬损得一无是处,这让本就睚眦必报被后院小姐媳妇追捧惯了的马道婆哪里能能忍,她瞄了一眼那张真人鹤发童颜的模样,心知对方说得没错,自己的本事怕是真没有对方厉害,可自己吃饭的家伙本事哪里容得了别人贬损,日后传将出去,她还怎么骗取香油钱?
可她自认一身本事虽然厉害,却都在暗处,实在上不得台面,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相信那神秘老者的话,将决定胜负的赌注都压在袖中的锦囊上。
她暗暗捏了捏滑到袖口的锦囊,嘴里哼哼道:“我不行害人之事,又自损寿数功德只为救人,自然比不得张真人!”
张真人被怼的哑口无言,这才算是见识了马道婆口舌之厉害,也不作分辩,直接放下话来:“行了,小道不与女子作口舌之争,要比什么,快快划下道来!”
马道婆梗着脖子,没有丝毫退缩,叫嚣道:“妖道,今日我就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们今天就比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