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苏衡收回视线,默默叹了口气,“没什么。如霁,这是三妹的一片心意,你且好生收起来。”
如霁应了一声,将木箱锁进了一旁的箱笼里。
……
前事不表,话归原题,长安十九年夏,历时两年的青龙山庄船队终于返程回京,崔骃被此番横财迷红了眼,当即斥重金入股航海贸易,在巩安华的斡旋下,崔骃与青龙山庄达成长期合作。
卢秀得知崔骃与沿海商户合作海夷道生意,察觉到其中契机,便谏言太女祁锦奏请中书门下开设通商口岸,由官府规范通海夷道的贸易往来。
此举不仅能充盈国库税收,更重要的是让太女做一番实事在朝中立威。皇帝虽不喜太女,却也并无废黜之意,加上祁锦为人正直仁厚,实为储君之不二人选。卢秀心中大定,自此更加尽心竭力辅佐太女。
自沅钟衡卸任内卫以来,内卫府安分了不少,随着内卫悄无声息隐退,朝中流派党争也偃旗息鼓了一阵,百姓总算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长安十九年冬,窦华殷身体每况愈下,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恶气,不甘心自己就这么白白死了,更不甘心造成他一家悲剧的罪魁祸首还能逍遥法外。
如果家国律法不能制裁她,那就让他亲自动手解决吧……
鹅毛飘雪,朔风呼嚎,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悄悄驶离侯府,印在街道上的车辙不多久就被大雪覆盖。四周一片阒寂,只有雪仍簌簌地落着。
天光微熹,破开阴沉的夜色,黯淡的天空淅淅沥沥飘着雪。玉佛寺后山一片开阔的林园内,窦华殷入定般立在雪中一动不动,漫天飞雪染白了华发。
沅宥冷眼盯着面前的花白老人,将立衡签字画押的那份契书扔向他,此物分明被阆州刺史霍光当作证物呈于圣上,怎么又被他们拿来胁迫于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执意同我沅家过不去?!”
窦华殷僵硬地动了动手,他面前两座坟茔的墓碑被雪压得严严实实,窦华殷伸出手,轻轻拂去石碑上的冻雪。这里葬着的是他妻儿的衣冠冢。窦华殷干枯的指节停在闻礼的名字上,天寒地冻,可他心中却溢出一丝暖意。
沅宥盯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墓碑上乔闻礼三个字上:“闻礼……!乔闻礼——你是乔家人?!”
窦华殷声音冰冷沁骨,“沅宥,你造下的孽事罄竹难书,二十多年了,午夜梦回,你可曾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丝毫羞愧?”
沅宥眼皮一跳,对乔闻礼她只是一时兴起,可没想到他竟是个刚烈的性子,“我确实对不起闻礼,这一点无可指摘。你若是因此而怨怼我,我亦无话可说。”
窦华殷动作一顿,微微瞥过头,“时日久远,也不怪你贵人多忘事……”
如果不是乔家家破人亡,闻礼也不至于遭此劫难,而这一切的一切,皆因皇帝和沅宥而起!这笔账他迟早让她们付出代价。
咻——
一只冷箭穿风跨雪直击沅宥门面而来,多年的警觉让沅宥侧身险险避过。窦华殷转过身,冷冷盯着躲闪中的沅宥:“别让她死得太容易。”
话音刚落,一群手持钢刀作护卫打扮的壮丁便齐齐围困住沅宥,沅宥反手拔出佩剑与他们周旋起来。
耳畔刀剑相撞的刺啦声夹杂着雪虐风饕的呼啸声,窦华殷旁若无人般俯身蹲跪在深雪里,思绪随着熏香烟气飘回了二十年前……
当年阆州天灾顿降,流民丛生,旱灾连着蝗灾接踵而至,可官府朝廷无所作为,反而一反常态加征粮饷充足军需,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
乔氏一族身为地方郡望主动开库赈粮,一连半月赈济朝廷却仍无动作反被官吏敲诈勒索,乔家无米无粮暂停施粥,却遭灾民暴乱蜂拥攻入乔府,乔氏族长——他的妻主就在那场暴乱中丧了命。
破门之际,乔家主见势头不妙,便将他和闻礼等人关入地道让他们先走一步,那时她亲口向他保证,她一定会紧随其后,他们终有团聚的一天,他信了。
他让仆人带着闻礼先走,自己则守在密道口等待她,可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团聚的喜讯,而是妻主暴毙的噩耗……
往事不堪回首,窦华殷急火攻心呼吸急促,气极之下竟生生呕出血来,老仆赶忙扶住他,“老爷!”
窦华殷攥紧了拳,当时密道口设在正房厅堂的八仙桌下,那时他分明与妻主仅有一门之隔,可天不遂人愿,生生让他们夫妻阴阳相隔……
——如果不是皇帝和沅宥这两个罪魁祸首从中作梗,他们乔家怎么会遭此灭门之灾!
泪滚进雪里凝成冰,窦华殷拄着手杖颤颤巍巍站起,“沅宥——你记起来了吗?!二十年前的阆州,你做了什么?!”
沅宥单手执剑手起刀落一剑划破一人喉咙,鲜血顿时洒了满地。沅宥撑着剑半跪在雪地里,周围散落了一地的尸体。
沅宥眯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阆州……
当年阆州天灾,她身为荣伯公世女奉命前去阆中赈灾,可等她赶到时,阆州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尸山血海,瘟疫横行,惨不忍睹。
为了不让瘟疫扩散造成更大的伤亡,她下令放火烧城……大火席卷了半个阆中城,焚尽所有,一切的灾祸都埋葬在那场大火中。自此圣上得以荣登大宝,而她也顺理成章袭承公爵。
沅宥吐出血沫,“你引我来此就为了说这个?阆州天灾百年难遇,此乃上苍降祸,与我何干?”
窦华殷险些被她气笑了,“天灾?真的是天灾吗?阆州三年大旱,蝗虫过境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难道这些朝廷一无所知?分明是你们罔顾民生酿成的人祸却推诿于上苍降罪,这种托辞你怎么有脸说出口?!”
“当年你们因一己私利豢养兵马意图逼宫,事后却又怕东窗事发急于杀人灭口消除罪证,于是你们便借阆州天灾激起民变,如此一来你们出兵镇压便名正言顺,为了你们那龌龊的私欲,阆州死了足足三十万百姓!!!”
沅宥猛然瞪大了眼,“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窦华殷无力地闭上眼,“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动手吧。”
沅宥眼神一凛,“就凭你也想杀我?不自量力——实话告诉你,我来之前就已经向宫里递了折子,一旦我死了,你也逃不掉!”
窦华殷冷冷地剜向沅宥,“哼!你以为皇帝还像当年那般信任你吗?对她来说你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何况现在的你一无官职二无爵位,就算你死了也没人会在意。”
沅宥紧抿着唇,借着剑柄缓缓站起身来,“你说的不错,我早料到会有今天。”
窦华殷长舒一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二十多年苦心经营只为今朝报仇雪恨——为我乔家上下无辜惨死的一百七十六口,也为我可怜的闻礼孩儿……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窦华殷冲着远处下令,“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话落,一阵急促且紧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齐齐现身团团围住沅宥。沅宥神情紧绷,抬手间一柄大刀便已经刺入胸腔——
沅宥一个趔趄后退几步,身后又被两柄钢刀刺穿……她松开剑柄,哐当一声,佩剑便摔进雪里。沅宥眼神迷离,直愣愣跪在深雪里。
窦华殷看着垂着头的沅宥总算松了口气,他缓缓转过身靠坐在坟茔边,“……我总算为你们报仇雪恨了,这回我们一家终于能团聚了……”
窦华殷倚在石碑上,暴雪簌簌,很快便掩匿了他的身形。天地间一片雪白,重归寂寥。老仆顿时老泪纵横,伏在窦华殷身边悲悲戚戚地呜咽起来。
……
崇文馆,沅钟衡望着手上的奏折久久无言,呼嚎的夜风唤回了她游离的思绪,摇摇欲坠的微弱烛光在大风的袭扰下终于偃旗息鼓,整个内室霎时暗作一团,唯有炭盆还闪着幽幽蓝光。
沅钟衡将折子撇在火盆里,火舌蜂拥而来席卷着将它化作灰烬,“这折子上的内容可有谁看过?”
李全盛嘴角勾起一抹笑,“圣上一连三日夜宿徐修仪处,几日堆积的奏折皆未批阅。”
“嗯。”沅钟衡递给李全盛一份折子,“烦劳总管将此物送还天听。家母告老还乡颐养天年,阖该奏请陛下,以全君臣之义。”
李全盛垂着眸躬着腰,“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沅钟衡视线落回炭盆里,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