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田莽跪在地上望向上首的县令:“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县令又坐下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草民可以作证,一个月前王三曾在裕通钱庄二掌柜处兑换过十两纹银,可后来那掌柜寻上门来非说王三耍诈用十两灌铅的银子换取了足金的纹银,因此事王三与其发生过口角又讹取了她二十两银,依小人之见此事极有可能是裕通钱庄的二掌柜所为,此人心胸狭小被王三讹去银两便心怀怨恨后买/凶/杀人报复,这才致使王家遭受此等灭门之祸。”
王婼经田莽提醒也记起来了,“阿姐确实曾去钱庄兑过银子,那十两纹银是我二哥的聘礼钱,那日阿姐是为我筹备及笄礼才去兑换的银子……”
县令左右两侧的县丞和主簿对视了一眼,县丞起身附在县令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可县令听罢却不为所动,“事关人命,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岂可徇私枉法。”
县令不由地想起先前因她畏惧强权而屈打成招最终死于非命的虎铮,若是当时她能舍得一身剐顶住强权秉公执法,或许虎铮就不会含冤而死了……
后来她仔细读过虎铮屡次犯案的卷宗,又走访了不少人家这才发现此人冤情。虎铮父母因拒绝为地主豪强做守家护卫为恶一方鱼肉乡里竟被其活活逼死。
那豪强背后有人撑腰才敢在乡中如此横行霸道,因被拒绝恼羞成怒便威胁全县商贾不准与其买卖交易田宅土地、粮食布匹,一旦发现便出动府中恶仆对其实施打击报复,商贾小民人人自危不敢不从,就这样几年之后那一家人竟活生生饿死在家中……
虎铮行窃虽触犯律法却也是其情可悯情有可原本不致死,可却因为她的胆小懦弱失了身家性命,她枉读圣贤之书枉为一方父母官!这件事也就成了她心里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
县令收回思绪严肃起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不管她背后有什么人撑腰一律照抓不误!”县令从签筒里取出一只令签,随即掷在地上:“传令,将裕通钱庄二掌柜缉拿过堂问话——!”
“是!”捕头领命拿起令签带了一队衙役出了正堂直奔崇仁坊而去。
长安县县衙设在长寿坊,从长寿坊出发去崇仁坊抓人至少也得明日才归,故而县令下令先行退堂,等明日将掌柜带到再行审问。外间围观的一众百姓也逐渐散去,田莽领着王婼回了辅兴坊的宅院暂歇。
这头县令出了大堂正往二堂书房走去,一旁的县丞和主簿也赶紧跟上县令的步伐,“大人留步——”县令脚步微顿却并未停留,“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
县丞和主簿跟着县令进了二堂,县令刚坐下县丞就开门见山问道:“大人可知方才堂上那言之凿凿之人是何人?”
县令听罢疑惑地望向县丞,“那不是先前在衙门办差的胥吏么?县丞不认得她?”
县丞一噎,“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唤作田莽,乃是县尉下辖的不良人,只因先前行事偏颇这才被衙门解雇的。”县令静静地望着她,“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的。”
“此人行迹不端前科累累,下官以为她的证词不可尽信。”县丞向前一步走到书案前,“再说就算她所言不假,王三与那钱庄掌柜有龃龉也定是她从中作梗,否则王三一介田头百姓怎么会同钱庄掌柜耍起心眼还讹人银钱?大人可要明察秋毫,莫被人当了枪使。”
县令好奇起来,“这话怎么说?”
“这田莽乃是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因着有几分本事被典史收进衙门效力,古语有言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即便是她曾为衙门小役却不可因此对其放下戒心。再则,这田莽被解雇后竟结交上了京中新晋商贾,岂不可疑?大人应当也听说了,近年同裕通钱庄斗得热火朝天的鸿通柜坊竟把田莽奉为座上之宾,焉知此次她是否是借王家六口之灭门惨案诬陷裕通钱庄进而为鸿通柜坊扫除障碍呢?大人可莫要偏听偏信,无辜伤人清白信誉啊。”
县令喝了一口凉茶,“县丞言之有理,不过听县丞言之凿凿却不知有何凭据?”
“大人可知京中赫赫有名的文汇楼?能进文汇楼的人物不说非富即贵至少也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而田莽近来不仅常常出入文汇楼还突然在辅兴坊购置了一座二进宅院,此事从前跟随田莽的旧吏皆可作证。大人请想,如果没有背后之人指点迷津田莽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样昂贵的消费?”
县令听她这一番分析也不由地动摇起来,“既然那钱庄二掌柜与死者王三有隙,不论如何也应当过堂审问一番,至于究竟是不是她买/凶/杀人还需听过她的证词后再行论断。”
县丞见县令无动于衷摔了衣袖就一屁股坐在下堂的圈椅上,主簿此时才幽幽开口:“大人,恐怕明日这堂您是升不起来了。”
“哦?却是为何?”
主簿指了指正堂内高悬的长安城图,“大人请看,京畿道乃京兆府统辖治安,而长安城又被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一分为二,街东为万年县治下,街西是长安县治下,两县于城中里坊各设县廨,长安县廨位于长寿坊,万年县廨则位于宣阳坊,两县分而治之各不干扰。”
主簿与县令对视一眼,“虽说王家灭门之案发生在长安治下的城南,但大人如今要抓的钱庄掌柜却在万年县治下的城东,长安县和万年县一向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您若是非要去城东拿人恐怕万年县不会答应。”
“这人命关天的案子轮不到她不答应!若是她非要巧言搪塞我便一纸文书将她状告到京兆府尹那儿去!”
主簿摇了摇头,“县令大人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并不如您想的那般简单。常言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纵使县令换了一届又一届,我与县丞典史却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县令收紧了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主簿。可不等县令回答主簿便自顾自说起来,“自然是因为我等善体察民情审时度势,故而头上这顶乌纱帽才能戴得长久。大人说是这个理儿么?”
县令猛地从圈椅上站起来,几步走到主簿面前,“你究竟想说什么?你是暗示我不要再插手此事?还是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事不闻不问?那王家可是死了足足六口人!六条人命——?!就,就这么算了?”县令抖着手指着主簿,“我看你们这乌纱帽着实是戴得太久了连心都被染黑了!”
“沈槐安!”主簿冷冷盯着县令,“别以为你是县令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这可是天子脚下大祁国都,皇城根下随便拎一个官都比你这七品官的等级高!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谁?”
“你可知那裕通钱庄背后靠着的是谁?天子宠臣位列九卿的光禄大夫崔畋你也有所耳闻吧?崔畋之女崔骃正是裕通钱庄的当家掌权之人,那二崔出身博陵崔氏,你一布衣出身的读书人能得罪得起崔氏一族?再说崔骃与出身范阳卢氏的褚宣郡公之妻当朝郡马卢秀乃是至交好友,褚宣郡公与宫中的大千岁贞瑾郡王又情同手足,郡马卢秀和太女殿下也以知己相称……我倒是想问问大人,你是得罪得起崔氏?还是得罪得起褚宣郡马?还是得罪得起郡王和太女——?你说这案要怎么判?!”
沈槐安听罢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京中权贵林立,随便拉出一个都与皇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怪不得人人都说京官难当京官难当,她现在可是见识了。沈槐安讷讷地开口:“倘若真是那掌柜买/凶/杀人,怎么着也该有个说法……”
主簿自嘲地叹了口气,“沈大人太天真了,你以为区区一个钱庄二掌柜就能买/凶/杀人吗?就算你真把那掌柜缉拿归案秋后问斩,她也不过是个替罪羔羊而已,真正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不是么?”
“沈县令一向自诩公正,意图为天下不白之事伸张正义,恕我直言——倘若今日那掌柜真的被您当做真凶开刀问斩,并且那掌柜又是被推出来的替罪之人,这和杀良冒功有什么区别?您口中的公平正义又算什么呢?您不一样是被人当枪使了么?您的所作所为不一样是助纣为虐么?您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不!不是这样的!”沈槐安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你胡说八道!”
主簿平静地望着沈槐安,“沈县令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此案吧,我方才说的话您就随耳一听,切莫当真了。”说罢主簿就和县丞一道扬长而去,徒留沈槐安楞坐在大堂久久不能回神。
大堂之上挂着正大光明匾,沈槐安紧紧盯着那仿佛是在嘲笑她懦弱无能的匾额,“来人——!”
不多时门外就跑进来两个小厮,“大人?”沈槐安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匾额,“把它给我取下来——烧了!”
小厮一愣,“大人这可使不得,这是公家之物破坏不得,再说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对您的官声可是不利啊!”
沈槐安愤愤地冲着小厮咆哮:“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这个县令交给你来做好了!”说罢就一头往内院走去,留着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 光德坊,京兆府廨。
崔骃在京兆府二堂已经坐了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可京兆尹声称有要事在忙请她稍等片刻。
崔骃无奈只得在堂内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坐了下来,叹过一口气后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茶都凉透了!崔骃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茶盖都跳了起来,她不耐烦地冲着衙役问话:“你们府尹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忙完?她要是还没忙完我可就去她书房里等着了!”衙役告着罪往后头去了。
京兆尹这个老滑头比起吕连蓟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是有求于人她才不会来这儿自取其辱。
“诶唷——这不是崔大东家么,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今日有空来府衙了?”吕连蓟言笑晏晏朝崔骃打招呼,“来人,快把我新得的紫笋茶泡上一盏给崔大东家尝尝鲜——”
“吕大人还是一如既往会享受。”崔骃忍不住刺了一嘴,“不过这样的好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吕连蓟摆摆手,“都是陈年老茶了不值一提,出了新茶还不得先进贡到宫里去么,我哪有口福喝得到。算了,不说这个了,崔大东家今天来不是找我闲聊的吧?”
“噢,对了,府尹大人正忙得手忙脚乱的,索性我闲着没事儿,大人就让我过来了。”吕连蓟笑着望向崔骃,“崔大东家可是为城南王家灭门一案来的?”
“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崔骃严肃起来,“那王家灭门之案不知怎么就牵扯到我钱庄的伙计身上了,长安县新任的愣头青居然还下令要来我店里拿人,你说这,这算什么事儿嘛……”
“害,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衙门只是叫人过堂问话,你拦着不让人抓,不是更坐实了嫌疑么?要我说还是大大方方地让她去人衙门里回个话,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你看你现在弄的……”崔骃一口啐在地上,“狗屁!”
“你说得倒简单,我要是真让衙门在我店里抓了人,那不就等于承认是我钱庄伙计买/凶/杀人了么?以后这钱庄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那你想如何?”吕连蓟饮了一口茶。崔骃撇过脑袋面上尽是不屑,“总之这件事与我钱庄无干,与我钱庄的伙计也无干。”
吕连蓟抬了眼皮盯着崔骃,“真要是无干就该坦坦荡荡让她们查,像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就是你们钱庄的伙计心怀怨恨才买/凶/杀人。你拦着不让抓人,现在那伙衙役空手而归,那么多围观的百姓心里会怎么想,不就是认定你在包庇凶手么,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崔骃一口咬定,“不论如何这次你可得帮我,王家的灭门之案她们爱怎么查怎么查,反正不能攀咬到我钱庄上来。”
吕连蓟见她油盐不进也是无奈,“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你要真想让你店里的伙计洗脱嫌疑就更应该让她去衙门接受审问,当着全县的百姓的面儿当堂释放不是最好的证明清白的方法么?”
“就算退一万步,她就是真的幕后真凶,你只要打点好县衙诸官,怎么问话怎么洗脱嫌疑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吕连蓟又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就算那县令再如何强硬,她还能越得过令堂和太女去?”
崔骃将信将疑地看着吕连蓟,“你确定这招有效?”吕连蓟反问道:“不然呢?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崔骃沉思起来,“也罢,我就再信你一次。”
崔骃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仔细想了想,你得想个法子把那愣头青拦住一时半刻,否则她要是真的混不吝拼死也要攀咬上我,我岂不是功亏一篑了么?这事儿你务必要处理妥当!告辞了!”说罢起身离开了京兆府衙。
……
当天下午,吕连蓟以京兆尹的名义传长安县令沈槐安入府汇报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王家灭口一案。
可令沈槐安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是一调虎离山之计,待她坐着马车往京兆府去时,长安县衙门却张贴出县令称病的告示,县丞暂代县令一职连夜审案,裕通钱庄二掌柜主动过堂接受问询,县丞简单过问之后就排除了她买/凶/杀人的嫌疑,当夜就将其放归。
等沈槐安得知此事时天已大亮,钱庄二掌柜业已放归,平白无故不可能再将其抓回,否则官府抓了放放了又抓岂不是失了威信。沈槐安深觉其中有诈却无可奈何,一时悲从中来,深思熟虑之下毅然决然辞了官,告老还乡去了。
而王家灭门一案线索到此中断,俨然又成了一桩悬案,恐怕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而至于枉死了的王家六口,官府也只能出钱将其厚葬,再给唯一的活口放发一些抚恤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官府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众人纷纷猜测这其中的隐情,可无论如何猜测没有证据也就无可奈何,况且官府已经定案成贼寇作案,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桩悬案才能被重新启封了。
沈槐安心灰意冷决心远离京都,却不想临走之时县丞和主簿前来相送。
主簿开了一坛酒,斟了满碗递给沈槐安:“沈县令可是还在怨恨我等?”
沈槐安望着一眼主簿摇了摇头,拿起酒碗一口吞了酒,“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沈槐安自嘲地笑了笑,“你二人能保得住头上这顶乌纱帽也是你们的本事,恕沈某无能,担不起这青天大老爷的重担。”
“沈县令何必妄自菲薄,只是京都势力盘根错节,沈县令无权无势施展不开身手罢了。”主簿从袖口取出一份文书,上头写着吏部传檄的字样,主簿递给沈槐安,“祭酒大人向来爱才又早就对沈县令有所耳闻,王家灭口一案始末祭酒大人也略知一二,听闻沈县令辞官一事颇感惋惜,故此特向皇上保举你。”
沈槐安接过文书正是诧异,这乃是调任云州刺史的文书!“这如何使得?沈某无才无德怎敢忝居刺史一职?”
主簿安慰她,“沈刺史既心怀大志,又恰逢如此天赐良机,何故推脱?”主簿望了望前方蜿蜒的道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沈刺史,一路保重吧!”
沈槐安紧紧攥着那任命文书,“如此,多谢了!还请替我向祭酒大人道一声谢,若有来日,沈槐安定报祭酒大恩大德。”
主簿点了点头,目送沈槐安上了马车一路往西驶去。
县丞长吁短叹了一声,“还真是年轻啊!果然是愣头青一个,还不知道要历练到什么时候呢……”
“走吧,该回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