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眉头蹙得老高,公子虽说往日里也喜欢舞刀弄枪,可,可现在正值寒冬,怎么还能衣着单薄灌着寒风呢。万一要是受了风寒着了凉,他们可都担待不起主君的责罚呀。
自从前年公子被高平郗氏退亲之后,外界不知怎么就传出傅家大郎身形魁梧喜好耍枪弄棒,相貌丑陋又性格乖戾的流言来。紧接着公子舞剑之事被主母逮个正着,主母当时就大发雷霆把公子一众软剑都没收封库了,又严令府中上下三缄其口。自那以后公子便鲜少触碰这些玩意儿了,可是今天怎地又……
“公子……这大清早的,晨露重着呢,您都练了小半个时辰了,也该歇歇啦。”
傅安凑到傅云璞面前好生劝慰着,“您还是赶紧进屋吧,万一您舞剑的事儿被主君知道了,我们几个的脑袋可就不保了!公子——!”
傅云璞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傅安,“你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副说辞,就不能换一套说法么?”
傅云璞一把把桃木剑扔到傅安怀里,傅安颤颤巍巍接住木剑,后头三个仆侍赶忙拥着人进屋去,又是伺候着净手,又是负责宽衣的,傅安跟在一侧听傅云璞数落,“再者说,爹爹要真想要你的脑袋,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立在这儿么?”
“是是是,公子教训得是。”傅安手脚麻利地接过仆侍呈上来的姜汤递到傅云璞面前,“您且喝了这碗姜汤祛祛寒,可仔细着别受了凉,不然主君问起来,奴婢几个可都要挨板子了……”
傅云璞接过汤盅敷衍地喝了一口,“你就安心吧,你可是我爹安插在我身边的千里眼顺风耳,他岂能罚你?否则不是自断臂膀么?你说对吧?”
傅安一听立马就耷拉着脑袋,开口狡辩起来:“……公子明鉴,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敢忤逆主子呢,主君的吩咐我们哪敢不从呐。”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打小鬼主意就多,少跟我来这一套。”傅云璞放下汤盅,越过屏风走到内室的榻上坐下,“你小子少在这儿左右逢源,我迟早哪天就得被你给卖了。”
傅安狗腿地窜到傅云璞面前殷勤地给他捶腿,“公子心里明镜似的,小的就是您肚里的蛔虫,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您呢?”
傅云璞乜了傅安一眼,没接话。
内室铜炉里烧着白碳,通常富裕人家都在炭火里混着白檀木取暖闻香,不多时屋里就暖和起来了,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傅云璞斜躺在榻上闭眼假寐,眉眼微蹙,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之气。傅安见状立即扯了狐裘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
说来傅云璞也挺惨。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郗氏女退亲后,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也落到了傅家族亲的耳中。傅云璞就一直遭受着宗族长辈的嘲笑奚落。又是嫌弃他为傅家列祖列宗抹了黑,又是指责他让族中小辈不得高嫁,又说因为他傅家才断了香火……
这两年来他一人遭受了族亲多少白眼冷脸,可退亲之事分明就是那郗氏女从中作梗,却让傅云璞蒙受此等不白之冤。
旁人不知真假听信流言人云亦云倒也便罢,可他们身为傅家一员却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对傅云璞冷嘲热讽,对着他的心窝捅刀……
他们还厚颜无耻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傅母为族中进献的不计其数的真金白银,真是恬不知耻,令人作呕!
那退亲的郗徽更是可恨,分明是与傅云璞指腹为婚的同年生人,自己及笄便想成婚,却等不得傅云璞弱冠就想将人抬进家门,还美其名曰要传承香火。
只因傅母不允云璞早嫁,郗氏一怒之下不顾傅郗两家交情当众退亲,转头去娶了琅琊王氏的公子,两家自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可若是事情就此了结倒也罢了,可恨就可恨在这郗氏到处散布傅家大郎品行不端不堪为世家郎的流言。流言杀人兵不刃血,这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以至于让傅云璞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么多年,至今也无人敢上门提亲……
虽然这些年公子对此事闭口不谈,可谁遇到这种糟心事能一笑了之呢?思及此,傅安都忍不住捶胸顿足,公子他怎么能就能容得下这口恶气?!
再说公子这般温柔克己的一个人,万事都往心里搁,长此以往不得憋出病来……可是他们做奴仆的又怎敢多说什么。唉,傅安又长吁短叹起来。
直至未时傅云璞还未转醒。傅安心道不好,伸手探了探傅云璞的额头,果不其然,他额头一片滚烫。傅安当即唤人去请府医过来诊脉。
前脚小厮才去请府医过来,后脚傅云璞就悠悠转醒,傅安悬着的心微微落下,人醒着还好,万一一睡不起那可就遭了。
“公子受了风寒,现下正烧着呢。我方才已经派人去请府医过来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傅安心中腹诽,叫他不要出去他偏要出去,现在好了,受了寒生了病,躺在床上就老实了。
听着傅安关心似的奚落,傅云璞不在意地摇摇头,撑着床沿缓缓坐起来,“不妨事,你不要总小题大做。”
傅安扶着傅云璞起身,又取了迎枕垫在傅云璞背后让他靠着舒服点儿。可听着傅云璞略显沙哑的声音,傅安也不说什么赌气的话儿了,让人端了一盏茶水过来,“您喝口水,润润喉。”
“我不渴。”傅云璞只觉得头有些晕,半阖着眼靠在迎枕上昏昏欲睡。傅安让人收了茶盏,公子这一病又越发憔悴了。仆侍端了热水捧到榻边,傅安浸湿了帕子拧干给傅云璞擦手。
正忙活着,厢外传来了掩门声,看样子是有人来了。
傅云璞听到声音也睁开了眼,厅堂与卧房的连接处支着一扇偌大的双面屏风,透过屏风依稀可以看见外间的情状。
一仆役弓着身传话:“大公子,主母请您去前厅见客。”
一旁伺候傅云璞净手的傅安刚听完就想回绝,公子这可还在病重呢,哪能再受寒,可还未等他开口,傅云璞就应下了:“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是。”传信的仆役闻言悄声退下。
傅安皱着眉头言语中夹着不满,“公子,这外头正刮着寒风,再出去一趟您这病情可就又加重了,到时候难受的可是您自个儿。”
“别说了,快扶我起来。”傅云璞撑着坐起身,傅安拗不过他只得撤了铜盆扶着傅云璞起身更衣。
一番梳洗后,傅安又取了裘衣和帏帽给傅云璞穿戴上,待收拾妥当这才撑着伞拥着傅云璞浩浩荡荡往二门正厅去。
正厅,傅母和夫郎姜湛正同庾氏母女交谈甚欢。所谈之事无外乎是庾氏女同傅家大郎的婚事。
庾倩出身颍川庾氏的旁支,虽与一脉相承的主支相隔甚远,但是颍川庾氏这样的名头却也不是旁人能随意攀附的。
再者说傅家这种商贾之家怎能与书香世家的庾氏相提并论?更何况庾倩如今有功名在身,乃是长安十二年乡试的举子,正欲明年二月赴京参加会试。
“倩娘这三年准备得充分,明年春闱拔得头筹自然不在话下。”庾母斜觑着傅母侃侃而谈,“若他日我儿封侯拜相,你们家大郎可就是官属了,没准儿还能得个一品诰命呢。”
傅母面上虽然带着笑,可是听完庾母的话却没什么别的表示。
双方长辈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庾倩的目光却忽然被立在一侧的屏风后头的身影给吸引住了,虽然透着屏风看不清对面公子的容貌,但单看这身段体态想必帏帽之下的容颜也不会太差。
庾倩痴痴地盯着屏风琢磨,连庾母的问话都没听到。
上首的姜湛见状看了一眼庾母,复又顺着庾倩的目光望向屏风之后,傅云璞端坐在圆凳上,默默地听着另一侧的人说话。
傅云璞安静地坐着,虽然她们话里话外的主人公正坐在她们身边,她们却可以毫无芥蒂对着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评头论足,仿佛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件一样,可以随意被人摆布。
傅云璞指尖微颤。
傅安见状立刻近前一步贴着傅云璞,让他能倚着自己不至于昏倒。傅安稍稍探了探傅云璞的额头,摸着不似正常的体温,实在是烫极了。
傅安眉头蹙得老高,不由地朝屏风对面望去,主座上的家主依旧专心地同客人交谈,无人察觉到这里的异样。
那头傅母看着庾倩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挺满意的,“既然两家的孩子们都已经见过面了,不如就早日将婚期定下来如何?”
庾母听罢微微有些不虞,一个商户公子还拿着乔遮遮掩掩的,这以后娶进门来岂不是不服管教?可傅母的话却正中庾倩下怀,“一切听凭傅家主决定,庾倩并无异议。”
傅母喜笑颜开,一锤定音:“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下我便备下大郎的生辰八字,咱们两家交换庚帖,这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那头家主还在谈话,可傅云璞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傅安实在等不及了,忙给旁边的仆侍使了个眼色。仆侍弓着腰从一侧出了屏风往主君方向走去。
主座上,傅母呷了口茶,望着庾倩这个未来的儿媳越发满意起来,言语间也颇具亲切之意:“倩娘打算何时进京赶考啊?”
庾倩恭敬地起身回话:“实不相瞒,兖州距离京畿万里之遥,我预备今年秋季出发,早些到京城也好多准备一段时间,若是去得晚了匆忙之间难免有许多疏漏,影响考试就不妙了。”
傅母赞赏的嗯了一声。庾倩不骄不躁,性格沉稳,和云璞正是相配。“不错不错,你能有这份心可见你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啊。”
“既然你是我儿未来的妻主,他日你飞黄腾达我儿也跟着沾光不是?故此,你这番赶考进京我傅家也愿意资助一二,你也免去舟车劳顿的辛苦,只管专心用功备考便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庾倩脸上的笑容一顿,面上颇有些尴尬。颍川庾氏的名号固然好听,可她们家境清贫却也是事实。傅母这番话无疑是刺在了庾倩的心头上,让她在未来夫郎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一旁的庾母一听却十分欢喜,“那感情好哇!咱孩子都已经定亲,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哪能说两家话,只要我儿金榜题名,你家大郎就是人人羡慕的贡士夫郎了,这说出去多有面儿啊。”
傅母正与庾母谈的正欢,仆役悄悄凑近姜湛,附耳低声说着什么。姜湛听罢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忙使了眼色让人把公子扶回房。
傅母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露出疑惑的表情,姜湛立马又挂上了一副笑,“既然咱们两家亲事都已经定下了,之后的事情就不着急了,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嘛。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二位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庾倩露着端方的笑向傅母告辞,“用饭就不必了,既然您还有要事处理,我们也就不多呆了,等回头我们再来拜访。”
庾倩行过一礼便扶着庾母出了正厅,傅母跟上去送至门口。姜湛则焦急地快步往东厢房奔去。
傅云璞躺在榻上高烧不退,府医正在为其号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