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是这细微的差别,让全家食不果腹时,是她被卖了换粮食,而不是她的兄弟们。
……
她天生凡骨,肉体凡胎之躯,却独有一张好皮囊。
桑元国国君无道,举国上下混乱不堪。上位者日遗脂水,平头百姓连树皮都没得啃,饿了多食沙土果腹。
沙土无法消化,久而久之,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她”全身都干瘪得厉害,唯独肚子鼓胀。
当然上天不可能将所有的恶意全投注在一个人身上。
“她”每日犹如行尸走肉,只有在那人递给自己粮食时,会发自内心地扯起嘴角。
乘鸾听见她对那人说:“谢谢你,王家哥哥。”
被她叫做王家哥哥的男孩抿嘴一笑,不胖,但看着有肉。
她吃着吃着突然问:“你不是要读书吗,我听说读书很费神,你把吃的匀给我了,你自己吃得消吗?”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却紧紧捏着到手的吃的,离嘴巴不到半指距离,似乎只要他说一句“没关系”,她就能张开嘴巴把所有的吃的都吃光。
男孩看了发笑,在她警惕、期待、纠结的目光中如愿说了句:“没关系。”
她眉开眼笑,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王贵你真好!”
男孩却在她这声“王贵”里,神情幽怨。
她三两口吃完,不解问他,“这个名字多好啊,你还嫌弃!”
命中带贵,一听就是个好名字。
虽然在她心里,好名字排行榜的榜首,永远是李叔的名字“李有粮”。
男孩小大人般背着手摇头叹息。
时间又不声不响地走过六七年,这几年最初,“她”有王贵的粮食,倒也活得算好;可日子越过越差,天灾人祸不断,连王贵也吃不饱了。
不过王贵吃不饱也会匀出一部分口粮给她,她每次接过时都心情沉重,但又说不出叫他不要送的话。
她想活。
哪怕苟延残喘,她也想活。
“我这次课业又进步了,等我位次进些,评上了廪生,我们都不会饿肚子了!”
她只是勉强扯了扯唇角,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欣喜。
她这是怎么了?以往一听说有吃的,她眼里的笑藏都藏不住。
王贵焦急地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木讷摇头,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魂不守舍地走了。
也没管他在身后不听喊她。
——
王贵后来才知道,她被家里卖到青楼换粮食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王贵几乎是狂奔到她原本的家,一进门不问缘由、不听辩解,直接拳拳到肉地冲她爹身上招呼。
她的兄弟们想拉开他,被他发了疯地全甩在地上,一个个闷哼出声。
没人想到,王贵一个整日坐在学堂念书的秀才郎,打架能厉害到这种地步。
或许是他自小便下定决心,练出本事保护她。
或许也是他此刻着了魔。
王贵还不解气,她爹被按在地上,浑身发抖,试图为自己开脱。
“王秀才我们也是为了那小丫头好啊!她生得好,不愁接不到客;比起呆在我们家吃不饱穿不暖,她去那儿说不定过得更好!”
王贵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怒骂:“好你个泼皮无赖,自己没本事卖闺女,还大言不惭往自己头上戴高帽!”
话还没说完,带着风声的拳头就已经砸到。
“哎呦——”
她爹疼得满地打滚,儿子们个个畏惧地看着他,不敢向前。
王贵努力让大脑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帮人身上,他应该赶紧去找她!
“说,你们把她卖到哪里去了?!”
活阎王一看就像是准备转移战场了,她爹也不喊疼了,高声回答他,巴不得他赶紧走。
“度春风!是度春风!”
她爹这个样子实在气人,王贵最后踹了他一脚才走。
走时如一道风,呼吸之间便看不见。
等他到了度春风,却见不到她。
“我们这儿没你要找的人!快走快走!”
他一再恳求,对方不耐烦,直接将门关上了。
炽热的烈日下,他却如坠冰窟。
度春风没有错,他怕硬闯进去,要么被送官,要么连累她。
——况这么大的楼子,背后不可能没有权势支撑。
世事艰难,他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每时每刻都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王贵回想起那日看到她的呆滞失魂模样,告诉自己,她定是被迫。
可一旦回忆中出现她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场景时,他又底气不足了。兴许,她只是想吃饱,只是想活下去吧。
他们的故事并未完结,王贵担忧她的日子会不好过,晚上假装自己是客人,偷摸问到了她在干什么。
在学习。
诗词歌赋也学,琴棋书画也学……房中之术也学。
王贵没有足够的银钱叫管教她的婆子手下留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贿赂了一个机灵小厮。
小厮三不五时会给王贵传她的消息,从他秀才到举人。
她最初没察觉,但逐渐也意识到不对劲,抓住机会一问那小厮,小厮眼珠子一转,只说对姑娘没坏事,若姑娘想知道,自己得先问问那人。
之后她就知道那人是王贵了。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她本以为他们之间已再无交集,她感念王贵十几年来的照顾和粮食,可无以为报,又不愿对方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无论从前现在,她其实连和他交朋友都不相配。
可他一次次地、固执地要与她建立联系,要护着她,要她过得好。
也要她动情。
“我想见他。”
她为了钱财拼了命地往上爬,如今早已是度春风的花魁,打点的钱还是有的。
当天晚上,她谎称不舒服,拒绝接客,终于和他见了一面。
……相顾无言。
她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来,他长得更高大了,想来没自己拖他后腿,他能过得很好。
良久,回忆之外、多少年以后的乘鸾听见她对王贵说:“别来无恙。”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曾经率真朴实的小姑娘,说起客套话也像模像样。
王贵垂下眼睑,没像以前一样顺着她的话说。
“我不好。”
她望向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
王贵继续说:“我很不好,整日担心你会不会受委屈,过得好不好,还得花大把时间精力读圣贤书。
“我有时都在想,有什么用呢,总归护不了你,倒还不如也卖给度春风,就做你身旁粗使的小厮也好。”
“!!”
他末了还补充道:“至少能时不时见你一面。”
曾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羞红了脸。
人心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以前他也是这般,处处哄着她、让着她,只是不如这次的直白;可从前她只想着吃他的东西,顺便再讨好他一下,省得这个冤大头不罩着自己了。
“我想给你赎身,好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其实肯定有喜悦吧,人常说戏子无情,实则从不想把真情交给一个戏子。
他不一样,不管自己是谁,他一如既往,手捧满腔情意给她。
但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为什么?”
她没回答,只轻声叹息。
他有大好前程,何必沾染自己?
在她心里,他首先是恩人,其次才是爱人。
报恩报恩,虽说要如恩人的意,可不能害了他啊。
不知王贵脑子里七拐八拐地想了些什么,倏然咧嘴一笑:“我知道了。等我高中,等我考上进士,我再来娶你!”
她欲言又止,没等她开口,王贵又补充道:“你放心,一定叫你风光,以后也绝对不会叫你挨饿。”
风光无限,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保暖安康,这又是多少像她这样,在泥沼中苦苦挣扎之人的毕生夙愿?
她很难不心动,默认了。
王贵见此,兴奋得脸都红了,“我这就去温书!”
她看着王贵走出去,一夕之间仿若想起了从前,他是不是这样目送她的呢?
……
一日王贵失魂落魄来找她,见到她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浸在伤感里。
隔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嗓音都被她特意掐得温柔:“王贵,发生什么事了?”
王贵重重闭上双眸,沉重而哀恸,“我父亲死了……我只有你了……”
她沉默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揽过他的头。
对方自幼丧母,父亲没有再娶,膝下只有他这一个独子。
如今,的确不剩下什么了。
“……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