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贤竹走的时候,雪停了一瞬。天地间的银白让萧景珩捕捉到那抹色彩。她好似没有来过一般,毫无牵挂,头也不回,走向故乡。
若梓玥亦如此决绝地离开,那死对她只是解脱而已。
坤宁宫尚有邹雨莲的遗物。萧景珩疲累地坐在书桌前,瞥见一张信笺,信封用小楷规矩方正地写着:故人亲启。
何为故人?
回顾邹雨莲一生,好像没什么故人。她的人生很短,短到故人尚且在世。
萧景珩撕开信封,颤抖着打开信纸。
她的字还是那么漂亮,字里行间不止是墨香,还有少女初开的情窦、鼻息轻缓的温度。
“吾爱阿景,见字如晤。当君展读此信,妾已身赴黄泉,再无相见之日。”
这是写给他的?
萧景珩眼中掠过一丝惊骇。邹雨莲不是说,她对他无话可说吗?
可转瞬之间,温柔的海浪盖过惊骇的波涛,海面却无法重归平静。
冰天雪地之下,护城河都冻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冰层下竟还有鱼儿游动,水波荡漾。
广阔天地,此时除了这张信笺,皆为无物。温暖席卷帝王之身,可帝王无情。
“自假死归来,满心期盼与君重逢,再续前缘。岂料君视妾为他人伪装,竟将妾弃于冷宫,任妾自生自灭,独尝生子之苦。”
一摊死水。
心倏地冷下来,与周围凄冷融为一体。风吹打床栏,卷帘纷飞。
不知几个长夜,邹雨莲在此等凛冽中度过。他时至今日才怜惜,为时已晚。
“君不知,妾从未责怪君认不出妾,爱意如磐石,千年不移。只是君之所为,恰似寒夜霜刃,狠狠刺痛妾心,痛意蚀骨。”
萧景珩忽然想起民间冷宫有女鬼的传言。
“哎呦,这宫里怎么总是有女人哭的声音啊?大半夜的,多吓人。”
“你不知道啊?冷宫原来杀死多少妃嫔,怨气积聚,闹鬼也是常事。”
世间何来鬼怪一说?不过是有苦说不出的可怜人,痛哭哀号却被当作恶鬼。
“妾深知,情之一字,强求不得。纵心向君,亦无法释怀所受之辱。自此阴阳殊途,愿君此后顺遂,勿念妾身。妾虽爱君至深,却断难原谅。来世,不必相逢。梓玥绝笔,建安六年六月夏。”
怎会不念呢?
她带他走出阴霾,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险些连他的爱都没得到。
冥界阴冷,多保暖。那里不是冷宫,有厚衣服穿。
你可以见到你娘和你姐姐了,你会开心吗?
雪花落在萧景珩鼻尖,化为水滴,清澈透明。
萧景珩伸手去接。几片雪花飘在他掌心,化成水流淌着。
世人只是可惜,紫宸宫又折损了一位美人。
自古以来,这皇宫就是神秘的禁地。皇宫外的人疯一般渴望宫门里的景象,他们不在乎什么政治利益,只在乎那宫里的人可以吃饱穿暖,不经风雪。可皇宫里的人疯一般渴望宫门外的天地,他们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只在乎他们终其一生不可得的自由。
“这天将异象,大凌是要变天啊。”
陈余庸手拿玉石茶杯,用茶盖撇去茶水的浮沫。茶杯中升起热气:“如今皇后娘娘驾崩,邹庆费尽心思筹谋的大棋,就付之东流了。”
“正是,那怎能说大棋?那就是救命稻草!丞相大人,令爱知书达理,乃继后的最佳人选!让女人吹一吹枕边风,还怕陛下不亲近我等不成?”
吏部尚书胡惟海一声奸笑,紧盯陈余庸身上穿着的紫色官服和狐皮披风,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丞相大人也是熬出了头,那邹庆曾经如何对您,我等可是亲眼所见!”
座下群臣连连点头。
只因陈余庸与邹庆看法不同,邹庆忌惮陈余庸,便将陈余庸扫地出门。当时陈余庸出身贫困,不过给了几两碎银就打发走了。邹府众门客有目共睹。
“家女愚钝,平时只会弹琴刺绣,不可为继后人选。”
“不过本相听闻,你女儿胡氏,才貌双全,还未出嫁,且饱读诗书,富有才情。”
真当他陈余庸是傻子?邹雨莲嫁进皇宫短短六年便病逝,邹庆也跟着失势。如今京城勋贵何人敢让女儿跳这个火坑,更何况还会殃及家族。
胡惟海听出了不对劲,拱手低头:“丞相大人,家女虽有才,却向来体弱。宫中阴气重,家女受不了啊。”
陈余庸瞟他一眼:“正是因为有才,才能堪协政皇后之任不是?”
“下官门第过浅,恐不及丞相。”
陈余庸不悦:“你啊,就是话多。祸从口出,陛下不知派多少人在我陈府,胡尚书可小心些,别被以不忠之名关进天牢。”
座下众臣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气氛冷凝。
“罢了,都退下吧。丧期未完,此事来日再议。”
邹雨莲捏着小巧的前世镜,心中苦痛又头皮发麻。
“你的命,可有不少人惦记着。”
土地神兼冥界之主后土,在一旁嗤笑。
“去吧,回到人界,需谨慎行事。女娲娘娘大度,见你命苦饶你一命,你可莫忘感恩。往后定要惜命。”
邹雨莲的头开始疼痛,耳边巨大的嗡鸣声让她头痛欲裂。
忽觉痛意下减,邹雨莲睁开双眼,面前是一抹红色,红色外散发金丝,乃金丝楠木独有的光泽。
邹雨莲一把掀开面衣,红色才消失。随手从身侧抓了个铜镜照着自己。
越看越不对劲。这服饰虽华贵,却与她常穿的朝服不同。是丧服?
邹雨莲吓得慌,忙扔开铜镜,剧烈的碰撞声吸引了萧景珩的注意。
一开始萧景珩以为他伤心过度幻听,可怪声之大,群臣哭天喊地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