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可见的沉寂中,那股一直热灼跟着林佩玉的视线,化作了言语加入此刻的静默。
“那个傻小子,除夕那天凌晨,满身血痕回来,打开门眼睛红红看着我,张口第一句话,不是【王爱红同志,我回来了】。而是【妈,我想求你一件事。】”
王爱红回想那天见着他的惊怕,一身血痕,连屁股都没坐热,猪肉饺子都没吃上几口,就求着她去医院里照顾林佩玉。
“我本身就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知青的身份,挑剔你的瘦削的身材,害怕你的学识丰富惹祸,更不满我唯一的儿子一颗热心捧出来递给你,你却心安理得的接受没有回馈,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我就眼睛骨头疼。”
“你能想象,我完好的儿子为你挡刀时,我一个做母亲的是怎样的心痛。我恨不得你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我的儿子就不会遭受这样的伤痛。”
别怪她迁怒,是个母亲都会迁怒。
林佩玉抬眼看向王爱红,这个客气生分的婶子,终于袒露了内心深处的心理话,她也想通了为什么分猪肉时还是寻常的客气,到了医院里语气里多了一点苛责的阴阳怪气和生疏。
因她的缘故,牵连伤害了人家的儿子。
王爱红对上林佩玉愧疚的视线,接着说。
“红枣、猪肝都是他拿分下来的猪肉跟人家换的,想给你补血。橘子他不必说,那种金贵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在他手里尝到过,也是因为你。”
“你让我怎么不眼红你,怎么能喜欢你!”
王爱红说着捂着脸呜呜出声,这一切的不喜欢都是源于嫉妒、源于害怕,嫉妒另一个女人分走自己的儿子,害怕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人受伤濒死。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发生的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怪不到林佩玉身上。
但她就是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自她来了以后,小马村多了很多事情,王雪娥偷窃被抓、马德流氓罪判死刑、九婆伤人行凶、他儿子生死不知躺在里面做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她如何能够不是个扫把星。
林佩玉完全说不出别的话,嘴里只能说着:“对不起。”
她以为只是所谓“婆媳”名义带来的两人相处间的不顺畅和陌生,原来里头还掺杂着这么多的情感和抉择,她除了说这三个字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无法能讲出别的什么来安慰这个忐忑不安的母亲。
“你不用说对不起,但你确实是他这次受伤的起因。”
马建国见话说开,也不吝啬让林佩玉知道马志强背后的付出。
“?”
他一张口,其余三人都看了过来。
孙建国一脸疑惑抬头问:“志强不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骨折的肋骨插进了肺吗,怎么和小林有关系?”
眼前是三双眼睛紧盯,马建国深呼一口气,也说出了众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脾气倔,为了你回城的事情,豁出性命去深山里捕野猪,还真给他捉了一头,想也知道这小子从来没学过捕猎,与其说是捉猪还不如说是和猪搏斗才赢了。
他卖了一头野猪肉,挣了一百多块钱,就是想托关系让你回城去,他心疼你在乡下,尤其是你被九婆伤了这件事情后,他就更急切地想送你回城。
他来我这时已经有了咳嗽和面色不好,那时候就大概受了不小的伤,自行车上摔下来大概是个诱因,加剧推了一把,把这件事情彻底摊开来,不然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身体的状况,他是要瞒到你回城的。”
“怪不得,我今早撞见他挑着两个空箩筐在村口,又是大喘气又是呕吐,看来去连夜卖了。”还顺便干了一件好人好事。
孙建国掐着自己虎口,他早上还暗暗骂过他,原来人家是迫不得已,实在没有精力才把好事让给他,原来如此。
孙建国五味杂陈,愧疚和自责上了头,他竟然没有看出他强忍着的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好兄弟。
他都破了对自己的嘱咐去黑市上卖猪肉,眼见的是被逼到了什么程度而铤而走险,他连抢走个自行车自己都要骂几句,他真不是东西。
他左右挥弓甩了自己两巴掌,“我从公社被救出来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混,怎么就掉了队,帮不上用处,我真该死,算什么好兄弟。”
“这小子,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情。”王爱红以为自己眼泪已经流干了,但是嘴里的咸涩告诉她,她还有泪可流。
林佩玉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了,竟然有一个人能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除夕夜晚那是模模糊糊的感动和知音般的倾诉,而现在……
她捂着胸口,那里头跳动的频率告诉她,她并非草木无情。
手术室里的开门声就像是一道轻叩,叩开了她那已有一丝裂缝的心房。
她问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情感。
“手术顺利……”医生传来喜讯,把人推出来。
她的视线在他憔悴的脸庞上流转。
很显然,她动了心。
推车上躺着不是她信赖的朋友,而是深爱她,她深爱的爱人。
情不知所起,不知情深,知情而起,已然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