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四处挂了防蚊虫的浅绿色薄纱,亭中人影模模糊糊,一站一坐,尽显生疏清冷。
沈念曦自顾自倒了杯茶,凑近鼻尖闻了闻却不喝,淡淡道:“妹妹既然有话就直说吧,咱们姐妹多年,你也很清楚我的性子。”
“从前我自以为是挺了解你的,你和二姐姐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度日,见了我们也总是小心翼翼,骗得我和阿娘都以为你们北院除了担个虚名,不过都是一帮没用的废物。”沈念晚说着说着泪光闪烁,自嘲笑了起来:“可你们多会装啊,原来种种不过是以退为进,你们一早便算计好了,得势便开始报复,好踩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
见沈念晚越说越激动,沈念曦却只是叹息:“一个人种了什么因便会得什么果,你娘做过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她放下了茶杯,起身看着园外绿意盎然的景色,声音平静:“四妹妹,你很该明白,既有当初,自会有今日,没有谁是傻子会一辈子任人摆弄,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沈念晚隔着朦胧的纱帘看园外开得正好的牡丹,苦涩笑了起来,“我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爹爹疼爱我,还有阿娘也对我千依百顺,我曾以为,就算我身份不如你们,也没有人敢低看我,你们姐妹俩,也根本比不上我……”深深吸了口气,她笑声渐渐悲凉,回想起以往的事,更是觉得可笑,“可是这些东西在我长大之后慢慢的都没有了,父亲对我的疼爱和他的权势利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犯了错,他对我的疼爱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大哥哥他不在西院长大,虽是我亲兄长却从不会偏袒我,论起来,他待我和你们并无差别,他对我和阿娘做的一切本就反感,舅舅们出事后,他更是觉得可耻,如今连西院也不大来了……我一心想要越过你们,也是如今才明白,比不比的,原不在这上头……”
“你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国公府声名显赫,李氏又那么得宠,你哪次出门不是风光无限,谁见了你不客客气气的。若不是你不知足,何至于会损了名声,不然以你的才情容貌,即便不入皇室,未必就没有好前程。”
沈念曦的声音依旧平和,沈念晚也冷静下来,看着沈念曦姣好的面容,看着沈念曦眉眼间从未消失的傲气,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自信从容,从未变过。
半晌,沈念晚才酸涩苦笑:“姐姐你福大命大,妹妹自愧不如,我痴心妄想惯了,你说得对,以往种种都是我的错,我娘都是为了我才乱了分寸,还望姐姐高抬贵手,留我娘一命吧。”
绕来绕去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沈念曦走回石桌前坐下,平静道:“早在李氏来梁王府之时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要你们不再为难,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既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沈念晚也跟着慢慢走到桌前,提裙朝沈念曦慢慢跪下,“我就要远嫁,从今以后再不会碍你们的眼了,有一事想求姐姐开恩,请姐姐允准。”
“什么事?”沈念曦看着低眉顺眼的沈念晚,忽而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至极,祁渊生辰宴时她都还是那般得意洋洋,可如今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自从我娘回府向夫人请罪后,她的禁足也没有解。”沈念晚泪水落下,强撑的笑容也变得苦涩至极,“我娘失势,父亲和哥哥都不来西院了,大嫂也不理会她,只说公事公办,府里的人便都势力起来,连我娘生病,想从外头请个大夫都请不来,求姐姐抬抬手,救救我娘吧。”
李姨娘连连犯错,甚至于有损沈府利益,可父亲总还是在意她的,昔年宠爱抬举历历在目,父亲不可能一点儿情面也不留,禁足归禁足,怎么可能连生病也不让瞧。
“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沈念曦皱眉疑惑道:“这事儿你也犯不着来求我,你大可以去找父亲,再不济还有祖母,为什么非得来求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沈念晚固执不肯起,强自镇静道:“我娘那日磕完头之后回房便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我从没见过父亲对阿娘发过那么大的脾气,我去劝,刚好听见父亲说,若我们再不安分,他便不会再顾念往日情分了……阿娘禁足之后父亲不允许我去见她,连生病的消息都是李嬷嬷费了好大力气才传给我的……”停顿片刻,她终是忍不住哽咽道:“祖母近来身子不好,她从来就不愿意理会这些事,我去央求父亲,父亲却和我说,从今往后我是我,阿娘是阿娘,叫我别再管她,若再胡闹,他就把我娘赶到庄子上去……”
说实话,沈念曦很难相信李姨娘处境会如此艰难,父亲虽功利却并非无情,况且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份无情有朝一日会落到李姨娘的身上。
是父亲太绝情,还是说这么多年的柔情蜜意、溺爱纵容都是假的吗?
沈念曦心凉得就像漏风了似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起身朝亭外走去,“你先回去吧。”
“还记得你的乳母孙氏吗?”沈念晚固执跪着。
“她啊,自然记得,她不是你们的人吗?”沈念曦讽刺的笑了笑。
当初她大病初愈又丢了记忆,孙嬷嬷都不忘悄悄克扣她的药材出去卖。
人参、鹿茸、灵芝、虫草……
听说倒卖了不少银子呢。
后来还是祁渊出手,才送那老婆子一家去蹲大狱了。
沈念晚吸了口气才道:“她虽被我娘收买过,但她贪婪无度,生性狡猾,并不受我娘管制,我曾见到她和宫里的人接触过。”
沈念曦眉心一跳,“继续说。”
“孙嬷嬷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她和宫里素无往来,那般鬼鬼祟祟,必有所图……”沈念晚抹了一把眼泪,“我没能早告诉你,是我自私自利,都是我的错,我娘也都是为了我才会做那些糊涂事……只求姐姐宽宏大量,救我娘一命……”
沈念曦默默看着沈念晚又哭又笑的样子,摩挲着手上血玉手镯的手一紧,难免觉得唏嘘,沈念晚将李氏从那些后宅算计里摘出来,把过错都归结在自己身上,也算有孝心,又同她透露这么个重要的消息,她就是想不退让也难,“我答应你,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往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亭子里已没了沈念曦的身影,她的话却还耳边回荡,沈念晚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呆呆看着沈念曦走的方向,眼泪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下。
丫鬟碧萝匆忙跑进亭子,见自家小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忙扑过去扶她,“姑娘受苦了,快起来吧。”
沈念晚借着碧萝的力气被搀扶起身,屈辱裹挟着无力包围着她,“她们满意了,父亲也就满意了,都满意了!”
“姑娘为了二夫人也是迫不得已,好在三姑娘已经答应了,姑娘的心思也不算白费。”碧萝心酸叹了口气,如今时来运转,西院的势头急转直下,姑娘议亲不顺,屡屡受挫,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老爷不再偏袒,对二夫人和姑娘的情意疼爱就如雪山崩塌,真真是令人唏嘘。
别说二夫人和姑娘难以接受,便是她这个做奴婢的,也从没有想过老爷会对西院翻脸得如此彻底。
沈念晚泪眼朦胧,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沈念曦拿过的茶杯,满腔愤怒拿起掷在地上,紧接着又把一桌子茶点统统扫下地,哭道:“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姑娘息怒啊,若是被旁人瞧见传到梁王妃那儿,方才种种可就都白费了。”碧萝亦是哭着抱住了沈念晚的腿劝解。
沈念晚颓丧站着,抽泣着没有说话,是她自己没出息,不能为父亲笼络人心,还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再不甘又有什么用。
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好好的拉拢住夫家,讨得夫君欢心,往后她和娘才有安稳过日子的可能。
从今往后的每一日,都是身不由己,末了,沈念晚认命似的闭上眼擦干眼泪,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犹如一潭死水,“走吧。”
沈念曦与沈念晚说完话后就回了北院,娘早已备好饭菜,满怀期盼守在在院门口等她。
沈念曦远远见娘亲站在门口张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和姐姐从家塾下学回去吃饭,娘也是如这般在门口等候,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
她忘却规矩,笑着朝阿娘跑去,扑进了娘亲的怀里,撒娇道:“外面有风,您怎么亲自出来了呢。”
柳氏老早就伸出手来接,笑容满面拍了拍她的肩膀,“都多大了还撒娇,别人见了可要笑话你。”
身后拿着东西的丫头们见了皆是一脸笑意,她们王妃只有在夫人和太子妃跟前儿的时候才会像个小孩子。
“别人要笑就随他们笑去。”沈念曦亲昵挽住娘亲的手臂,拦住阿娘想要行礼的动作,瘪嘴道:“娘,这里没有别人,不必行那些虚礼,我饿了,您都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等我呀。”
柳氏笑着领着她往屋里走,“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走,去瞧瞧。”
屋里只有母女两人坐在桌边,看着沈念曦笑嘻嘻的吃着东西,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也只有在她面前,女儿才会放下所有的伪装,不顾什么礼仪规矩,自在的吃一顿饭。
柳氏鼻头一酸,想到许久未曾见到宫里的念昀,眼里立时闪起泪花,为了不让小满看出异样,她掩饰着伤心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块鱼肉,“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是我亲手做的,多吃点,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沈念曦夹起肉往嘴里送,她明白娘眼睛里隐藏下去的思念,多半是想念姐姐了,她胡乱咀嚼几下咽下肉后试探道:“娘,您称病多年一直都不曾进宫去请安,要不然……过几日我陪着您进宫去给太后还有皇后请安,顺道去看看姐姐吧?”
“不了,我病体未愈,不宜出门,只要你姐姐一切都好,见与不见都不要紧。”柳氏略有些落寞笑了笑,又舀了一碗汤给她,“不说了,好好吃饭,来,尝尝这乳鸽汤,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沈念曦没再多说什么,接过碗高高兴兴的尝了一口:“嗯,好喝!”
“那就多用一些。”柳氏笑着继续往她碗里夹菜,碟子里堆起了小山丘也不肯停。
娘亲对外一直称病,姐姐入东宫后娘便再没见过姐姐,所以比起她,娘应该更想念姐姐才对。
可是娘总不愿意出门,怕招惹是非,沈念曦也没有法子,宫门一入深似海,她们心里都明白,世事难两全,也就没什么好宽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