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眼神,绝不可能,莫不是做梦吧?他想。
但他分明清醒万分。
理智告诉他应该对那个眼神等闲视之,但他克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地回忆它,剖析它,解读它。
誊抄字句的进程明显缓慢许多。
缃儿见状,说道:“公子,天色晚了,奴婢该回去了。”
“好,你坐马车回去吧。让车夫稍后再来接我”夏舜卿应道。
缃儿起身出门,脚步似乎有些匆匆。夏舜卿送她到门口,看她上车后这才有些懵懵地回到房间。
这时他看到缃儿的椅子上有一个包裹,是缃儿今日随身带的。他拿起包裹正要追出门去,伸出一角的笛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将笛子抽了出来。这是一只竹笛,颜色质朴,触感温润,上有很多轻微的划痕,想是经常使用。
夏舜卿认出来那是自己送给缃儿的笛子。那时他对笛子非常懵懂,因此选的这个只是外表惹人爱,其实作为乐器绝算不得上品。缃儿自己的乐器就比这好用,为何她却留它到如今甚至特别偏爱呢?
夏舜卿有些懵懵的,他拿着笛子反复确认了许久,仍然判定这就是他送的那个。
缃儿想起包裹没拿,回到书画铺时,只见夏舜卿拿着笛子发愣。缃儿喊了一声:“公子,奴婢回来拿东西。”
夏舜卿回过神来,他转头去看缃儿。不出意外的,缃儿或低眸,或看向别处。
“这个笛子,是我送你的那个吗?”许久夏舜卿才说道。
缃儿知道她可以随便编个理由蒙混过去,从未如彼料想过的夏舜卿肯定很容易就相信。但缃儿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情绪激动的不止夏舜卿,还有缃儿自己。
她那一直压抑着的情感,仿佛抓住了一个宣泄口,齐齐地向她咆哮抗议,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头脑倍受冲击,但她的脚步仍受着理性的支配。她上前去拿下了夏舜卿手中的包裹和笛子,正欲转身离去时,却被夏舜卿拽住了胳膊。
夏舜卿手上的温暖顺着肌肤传来,让缃儿的脑中一片轰鸣,手中的包裹差点拿不住。
“回答我好吗?”夏舜卿说。
“是的。”缃儿说。
她好像着了魔一样,十分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留着它是……因为……”夏舜卿欲言又止。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甚至胆怯于说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是公子送给奴婢的。”缃儿说。
“所以?”夏舜卿连忙问道。
“公子所赠之物,奴婢理当珍视。”缃儿说。
缃儿回答了,但又好像没有回答。
夏舜卿不知这话何意,嘴上结巴起来,许久也没有再问出下一句。
渐渐的,冲动的情绪冷却了一些,他怕把缃儿胳膊拉疼了,最后还是放开手。缃儿向他福了一福,拿着东西出去了。
他快步走到二楼栏杆边上,看着缃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恍惚觉得方才做了一场梦。
他慢慢回到屋里,心不在焉地将词句誊抄完成,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第二日神清气爽地起床时,回忆起在书画铺发生的那一幕,觉得非常不真实,恍然有隔世之感。
缃儿则与之相反。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那如死水一样的人生,终于又掀起了波澜。那股阳光,和许久之前一样,再一次照进她的心里。
她的信心,好像被夏舜卿燃起了。她对这个世道的失望,对人生的悲观,在今日都统统向后退去。
但是,但是……
她的眼神透过薄薄的纱帐望向床下的熏笼,那里的灰烬有一些来自于一封密信。
更深层的愤恨漫上心头,像河底被搅起的陈年淤泥,肆意翻卷……
片刻之后,已是泪满枕巾。
她披衣起身,端起熏笼往外走去,将未熄的炭火一股脑倒进院里的水缸中。
炭火渐渐没入水面,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说什么报恩,我偏不。”缃儿说。
在浓烈呛人的烟雾中,她站立如一茎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