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卫姐姐?”探查过卫绮怀的伤势后,燕春梧撑起她,一边向她毫无保留地输送真气,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方才,“我和凌屿才遇见了吕道友,她要我往这边儿赶,果然,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等等,我们稍稍靠后,这东西快要砸下来了——”
“燕道友,动作轻些,她腿上有伤!”
另一只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轻轻一托,扶稳了她。
卫绮怀用力眨了眨那双酸胀的眼,正要微笑,却发现去而复返的好友面色不虞:“吕道友,你怎么了?”
“我未能救下那些人。”吕锐沉声道。
卫绮怀注意到她的语气并非沮丧,亦非遗憾,而是愤然。
而还没待她和燕春梧追问,吕锐便道:“他们都拦住了我!”
“他们就像护着自己的性命那样,护着这该死的涅槃!”卫绮怀甚少见到好友情绪如此激烈的时刻,“卫道友,这太荒谬了!那些侍卫以命相护,那些百姓情愿去死!我去救他们,他们反倒以死相逼了!”
在她不可置信的语气里,卫绮怀可以轻易想象得到,她在这最后的关头被那些狂信徒拦下时,是如何惊怒交加地看着他们为这场涅槃大典辩护的。
这不奇怪,在所谓大局面前,就算是穷困潦倒的街头乞儿也会为家国的荣耀激情辩护,更何况,涅槃大典早已成为易都人的信仰,而在这个特殊的结界里,执念又会得到神器的赐福。
“为虎作伥。”卫绮怀叹道,“你还是太仁慈了,不如把他们打晕,对谁都好。”
“我是打晕了几个,可是——”吕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她冷静下来,仍有片刻无所适从,“可是,还有更多的百姓冲了上来,情愿替死……我怕他们自寻短见,只好……退了出来。”
“我无能为力。”她垂下眼睫。
她并非是在控诉什么,只是在这样的乱象前,她太无助了,无助到不得不痛恨自己的孱弱。
“吕道友,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也是受了蒙蔽——”燕春梧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目光一瞥,“凌屿!”
“不是你的错。”随后赶到的谢凌屿抬手一指,言简意赅,“吕道友,若说这些百姓是在为涅槃典礼而冲锋陷阵,那么是谁在驱使他们,是谁在发号施令?”
谁在发号施令?谁才是始作俑者?
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云端有鹤发之人腾跃而上,大笑着捕捉那一轮太阳。
他不该死吗?
卫绮怀又想到谢荻雪的那个问题。
答案呼之欲出。
吕锐定了定神,与谢凌屿对视一眼,双双向那目标飞去。
确定目标简单,但解决这位癫狂的老国主并非易事,他神智半失,恰如婴孩般无知,若说只是行动不分轻重,全无章法罢了,偏偏又随心所欲,煽风点火,于是火海在他的高呼声里愈烧愈旺。
他自比为神,神也恰好施与了他神力,这让一切变得棘手起来。
交手几次后,先前困扰易途的问题切切实实地摆在吕锐和谢凌屿面前——不知为何,她们的攻击,竟然次次落空,无一例外。
这绝非巧合。
这并非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无视她们的步步紧逼,老国主毫发未损,精神抖擞地游荡于丛云之上,旁若无人地向高空伸出掌心,以期笼罩住他心目中的那一轮太阳。
难道要制服他,非用障眼法不可?
可他眼里除了那一轮太阳,还能放得下别的什么吗?
……就算障眼法蒙骗过了他,可障眼法又能撑到几时?!
两人使劲浑身解数,却仍改变不了束手束脚,僵持不下的局面。
她们陷于半空中的金戈交错,一时顾不得火海之中人声沸腾。
卫绮怀转了转眼珠,望向声源。
那确实是在哭。
就像上次轮回中,谢登被投入烈火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呼救那般,人们蒙蔽的神智终于被求生的本能唤起,火海之中兀地爆发出第一声啼哭。
而后此起彼伏,再未断绝。
绝望后发先至,比烈火更能摧人心肝。
为卫绮怀处理了一下伤势后,燕春梧转向更需要救助之人。
“卫姐姐,我去去就回,你可千万不要乱走!”
“……我这腿也不像能乱走的吧,你放心去就是了。”
卫绮怀随口答应,她寻了处还算安稳的角落坐了下来,将火海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你死我活的战局里,唯独她身边冷清得不像话。
漫天烟尘中,燕春梧忙于救人,岳应瑕和仇不归的踪迹不知何时消失了,而远处赶来的琅月也加入了燕春梧,助她扫清障碍。
远处的高台上,似有白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扬长而去。
……谢荻雪?
她逃了?
易途呢?
卫绮怀举目远眺,想要看清她的背影,却在望见那座金碧辉煌的观礼台时,忽见心魔闪到她眼前,肆无忌惮地占据她的全部视野。
“你倒是坐得住,”她戏谑道,“腿断了就不敢折腾了?”
“也许,”卫绮怀却答非所问,“系统判定错了。”
【?】
心魔发出和系统同样的疑问。
“哎……倒也不是。”卫绮怀琢磨着,含糊其辞。
现在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因此她斟酌着用词,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关键字或许仍是贪痴嗔,但是,这个说法还是不太对。”
心魔不以为意:“所谓的三毒之阵,本就是一个随人定义的东西。你若是想要叫着顺口,给它取名二狗之阵也没人反对。”
没有理会她的插科打诨,卫绮怀仍在思索:
“不,我的意思是,长生鉴满足人的贪欲的方式,有点儿不同寻常。”
传说中的神器总是无所不能。那如此一个了不起的存在,论起施加于人的影响,合该是简单粗暴的才对——让求财者得其财、求爱者得其爱,磨练所有人的心性,让意志薄弱之人沉溺于满溢的享乐,自取灭亡,这不好吗。
可是纵观此次十方大阵中的乱象,长生鉴的赐福并未令人耽于声色犬马,物欲横流,这不太对吧?世间求财者甚多,欲念之深定然不可小觑,为什么神器无视了他们?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实现的本就不是概念化的贪欲?而是基于执念的某种具体幻想?
想想看……
幼童幻想不存在的父亲,他凭借着同龄人的麻木现实而幻想出父亲——可那将是一个酗酒的,要靠年幼的他来赡养的父亲。
妻子幻想丈夫死而复生,她凭借着过去对自己的桎梏而幻想出丈夫——可那曾是一个会对她动辄打骂的,不闻不问的丈夫。
至于国主?他幻想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至于他的幻想,瞧,万民癫狂,其狂热之态皆是和他如出一辙——他渴望着长生,又不愿舍下手中的权力,于是他幻想所有人为他甘愿去死。
有人幻想填补空白,有人幻想过去重来,有人幻想鱼与熊掌兼得。可是他们填补的是麻木,重来的是痛苦,所谓的两全不过是一场自娱自乐罢了。
神力实现的当真是他们的贪欲?而不是囿于自身认知的另一场幻梦?
倘若那所谓的神力当真至高无上,当真无所不能,那就该令他们不痛苦、不麻木,就该令他们的幻梦不至将他们溺毙才对。
可是它没能做到。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自欺欺人的一场痴人说梦。
“对,这样才对,实现的不是贪欲,而是痴人心中的一场梦!”
卫绮怀豁然开朗:
“这才是长生鉴施展神力的底层逻辑!它并不是全无规律的!”
可是她的顿悟却只是引来了心魔毫不客气的讥嘲:“你酝酿了好一大段话,就是在做这么一个阅读理解?可即便你摸清了这所谓的规律,你又能如何?”
“怎么没用,能杀人呢。”
卫绮怀语气轻快。
心魔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她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
一把古拙自然、胎藏龙脊的长弓,在她掌中寸寸绷紧。
“——既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那就能证明,梦中人仍未醒来。”
想想也是,他明明钟爱祥瑞,求仙问道,乐此不疲,然而得到神力后,他飞跃的动作飘忽不定,全无章法,并不是一个接触并训练过身法的人。
他是一国之主,手下有举国之力培养出的人才,然而他本人却对道法心术一窍不通,唯一善用的还是金蝉脱壳之计,这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