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的当然就是要她们护卫左右,卫绮怀也需要一个通行证,自然大方应允。
定下心来,男人又拨云见日,喜上眉梢了:“好极!多谢两位,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交换过姓名,三人向前。
走得近了,那飘渺的礼乐声也渐渐地落了地,掺杂着百姓们的欢呼惊叹,倏忽便将她们扯离了地狱。
短短几折宫墙,她们畅通无阻,像巡游宫墙的禁军消失了那样,宫墙上的护法禁制也暂时停摆,卫绮怀问起那男人,他也摇头苦笑,说来时被追杀时,就未见一人。
头顶那丛碧绿的华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倾斜下来。
行宫的规模并不算很大,一刻钟的工夫,禁制的阴影从天而降,隐隐浮现在她们面前。
男人双眼一亮:“到了!就快到了!两位快请进!”
禁制就在前方,有守卫巡视,见他去而复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依旧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张大人,您怎么从这道侧门回来了?对了,您那两个仆役呢?这两个又是——”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男人嗟叹一声,打断了他,反问道,“你这里可好?没遇上什么邪祟罢?”
“瞧您这话说的,这大好的日子,哪里有邪祟来触咱们的霉头啊!”守卫大笑,然而留意对方神色,又识趣地闭上了嘴,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您这是……”
然而他终究没再追问下去,张大人抬手制止了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掏出袖中通行令,打算请两人先行通过。
谁知他转眼却见走在前面的易途一步迈入,毫无阻隔。
……没什么拦住她,这禁制形同虚设。
他傻眼了。
易途回头看他,不明所以:“不是你请我们进的?怎的不走了?”
卫绮怀也拧眉看他:“这应该吗?”
男人满脸茫然:“兴许是易姑娘修为高强,连历代国师设下的禁制都拦不住她……得姑娘相助,实属下官之幸啊。”
他倒是能自圆其说——算了。
卫绮怀:“进去吧。”
长驱直入,比她想象得简单得多。
她们轻而易举就闯进了庆典现场。
这里是承载着易国信仰中心的神台,此刻竟然门户大开,毫不设防,宛若一张陈列着珠贝的展厅。
卫绮怀举目,企图望见展厅中央那颗熠熠生辉的珍珠。
庆典现场开阔,她的眼前却一下子拥挤起来,各种感官刺激争先恐后地涌入识海,宣告各方存在。
首先是香。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这是一场露天筵席,观礼台上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
其次是声。
这是一场齐声合奏,观礼台下摩肩接踵人语笑,龙笛鼍鼓喧天鸣。
此处人山人海,笙歌鼎沸。
但此刻再多的宾客也只是拱卫明月的星,独立于众人视野中央的唯有那株高台之上的参天碧树,其树身金石累累,珠玉缀连,华彩异常,璀璨夺目,不可逼视,几乎与日争辉。
卫绮怀从这声色之中抽身,环视一周,发现此处空间异常开阔,乃是因为最外围的宫墙撤去了许多。她放眼过去,在宫墙边际捕捉到了几缕黯淡灵光,霎时意识到这是由阵法远程控制的机关,想必为的便是让浩浩荡荡的民众得以靠近围观,创下一个“天下大同”“万民来贺”的好光景。
达官贵人冠盖云集,歌舞升平,平民百姓喜气洋洋,尽情欢乐。
一切都沉浸在太平盛世的汪洋里。
搁置多年的涅槃大典,正是一坛窖藏多年的醇酒,将在场的一切人都熏得飘飘然了。
如此空前盛况,哪怕是来自后世的卫绮怀见了,也是要由衷赞一句“与民同乐”这四个字的。
只是……
卫绮怀没有忘记一些东西。
那场颠覆石塔的地动呢?石塔穿刺出来的地裂呢?
大地毫发未伤,光洁如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仇不归呢?燕春梧和谢凌屿呢?
此刻只有高踞神台的那个熟悉的人影格外刺目——谢荻雪。
谢荻雪在这里。
她要找谢荻雪问个清楚。
问清楚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里为什么安宁和平得不同寻常。
三尸虫呢?
似乎是为了回应这个忽然被记起的问题,一个声音回答了她:
【好问题,三尸虫呢?】
心魔从未离开。
静心宁神,短暂地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卫绮怀徐徐呼出一口气,正视前方,忽觉眼前扫清了什么迷障。
仿佛擦净她与现实世界相隔的那片起雾的玻璃,她感知到了更多。
更多的视线。
她再次看见了那种属于三尸虫的,如影随形的黏糊注视……它无处不在。她已然身在它们的包围之中。
大片大片的阴翳涌动着,从那株参天神树的无可比拟的巨大华盖之上争先恐后地垂下来,化作一场缠绵不尽的落雨,覆盖树下欢庆着的人们的头脸,随时都能淹没他们的呼吸。
风一吹,阴翳像是也被短暂地吹拂而去,阴翳下人们的眼睛亮了又灭。
它的触感是什么?丝绒?虫茧?鳞粉?烟灰?
它们本是阴翳,却在日光下闪烁着流动的光,才缔造了神木的异常华彩。
……等等,有光才合理,那是三尸虫们拥挤的眼睛。
意识到这个后,悚然之感再次爬上卫绮怀的脊背。
双目刺痛,她却没有移开视线。
注视它们,能看到更多。
那阴翳的确蔓延得无边无际,可是仍有一处格外浓重,五彩鳞光太过晃眼,磨灭了人与人的边际,卫绮怀几乎看不出那处的人的轮廓。
也许这里是什么突破口?
三尸虫聚集的情况代表着什么?她先前应该问清谢长空的……
那阴翳闪了又闪,渐渐归于无形,消弭无迹了。
卫绮怀还在思索,身旁的男人却已经喜极而泣了。
“太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见此情形,他心中的大石头不由落了地,像是恨不得跪地痛哭,“陛下安然无恙!实乃我易国之幸啊!”
“你高兴的未免也太早了,”易途的声音幽幽从他背后传来,“你不如看看前面向你走来的那位,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大人?您怎么回来了?”来者是一个年纪不小的武官,脊背微驼,却精神抖擞,眼下她正提了一把弓,兴致盎然地举起自己的猎物,给观者示意,“回来的正好,我方才巡视,射上了一个小玩意儿,当时没瞧清楚,以为是个野猴儿,谁知拿起来一看,倒像是个没毛的小孩。来来,都瞧个新鲜,张大人,您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她的手臂高高抬起,那张青面蓬头、似人非人的脸赫然显现。
那是一张侏儒的脸。
男人定睛一看,登时跌坐在地,魂不守舍,失声尖叫道:“你!你你你……”
“你们文人就是胆子小,”武官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手里那颗侏儒头也跟着毫无顾忌地晃了一晃,“已经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似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她还想把它递给对方,可对方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百般推拒,只愿把这烫手山芋推得越远越好。
他的力气在武官眼里不算什么,但这样抗拒却只会让人生出逗弄的心思,武官乐不可支,手底送了几分力,好让他拒绝得不那么轻易。
在两人的角力中,那颗战利品被推来阻去,一个不留意,忽而脱手而出,空中翻了几个跟斗。
骨碌几下,滚地,它停在卫绮怀跟前。
“这位是?”武官这才正眼看她。
男人扔了那东西,才稍微放了心,答道:“是我从宫外请来的——”
他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另一种声音覆盖。
如春蚕食桑,芭蕉夜雨,悉悉簌簌,悉悉簌簌……这是什么东西扇动翅膀的声音。
众人抬头,但见一片灰白阴影从宫墙的另一端飞越而来。
见鬼,青天白日的,这又是哪来的蛾子?
灰白雾霭来势汹汹,越过宫墙竟直接降在几人头顶,盘旋不去。
卫绮怀轻叱一声,指尖腾地烧起一张符箓,风助火行,成野火之势,向那蛾群呼啸而去,不消片刻,它们便尖叫着坠落,灰飞烟灭。
这场小小纷乱发生在台下一隅,本该无人在意,但白日火光实在醒目,不免吸引了远处百姓的目光。
而那位倒霉的张大人俨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两腿打颤,越退越后,“卫、卫姑娘,那个……”
“这些飞蛾确实来得古怪,”卫绮怀照常安抚道,“不过大人不必忧虑,只是寻常夜蛾而已。”
“不!不是它们!”他害怕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仍然勉力为她一指,“是那个!是它!”
卫绮怀低头。
那颗穿着一尾箭羽的头颅原地消失不见了,唯余一滩模糊血肉。
谁干的?
武官也盯着它,虎目一瞪:“它在动?”
残存的血肉夹杂着碎骨茬,兀地抽动了一下,咕嘟咕嘟地冒出几个泡。
像虫茧。
“啪——”
一只飞蛾、两只、三只……万千只飞蛾破茧而出,掀动着翅膀,翅上鳞粉剥落,霎时席卷为一场小型风暴。
舞成的龙卷风自下而上冲出,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当卫绮怀再想攻击时,飞蛾却已经扑到她们面前,若是再使用火行术,恐怕会误伤那些修为低微的——
“咚。”
张大人双眼一翻,终于倒地。
……这下,还没动手就误伤了。
卫绮怀反手防御着,还未考虑好对策,却听那武官大叫一声:“飞走了!它们飞走了!”
小型风暴呼啸着,刚汇聚在一起,便齐齐转头向另一侧飞去。
“不好了!”焦急的声音从她们背后追来。
甲胄齐响,他们高呼着:“护驾!快护驾!”
护驾?
卫绮怀抬头,果然见到那朵乌云西坠,缓缓向中央的那座观礼台倾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