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道路也已经被挤压的地壳波及,基石横裂,面目全非满地灰烬之下处处陷阱,一脚踏错便是无底深渊。
而它的左右墙壁更是碎了大半,沿途好不凄惨,偶有石塔一角斜刺进道中,牵连着着余下的断壁颓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取人性命。
不过,仅仅只是地层断裂,还不影响一个身手敏捷的修士畅行无阻。
快了,就快了。
卫绮怀竭尽全力地向上走去,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但地动的停息使得这条路走得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唯一令她担忧的是,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人声,也听不见其他响动。
这不应该,此路下通神木,该是要道,现如今地下生变,守兵没传出消息,那些位高权重的怎么着也该派个人来看看。
此刻那些尸首分明已经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可仍有死寂一般的血腥气笼罩前路,经久不散,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前路的人也俱是死尸一般。
这样想着,卫绮怀听见一声低沉的喘息。
好消息,这是属于人的喘息。
坏消息,此人呼吸轻微,进气多出气少,周身血腥气浓重,只可能是负伤之人,或者情况更糟。
卫绮怀走过去。
盲杖、白发、枯槁的脊背。
她看见的是伏在墙角的谢长空。
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攻击,甚至没能觉察到外人的靠近,谢长空就那样丢开她折断的盲杖,低垂着头颅倚靠在墙角,缓缓喘息。
她鬓发松散,其上沾满灰尘,不知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受了多少刮蹭,那身罩袍成为了真正捉襟见肘的几片褴褛,可她全不顾忌。
或者说,是来不及顾忌了。
视线缓缓上移。
卫绮怀盯紧了这张脸。
——她的面孔之上七窍流血,骇人可怖,不用想也知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一种微妙的恐惧爬上了卫绮怀的脊背。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灵力浅薄,生机正在渐渐消散。
谢长空本不该如此苍老,可此刻她确确实实命悬一线。
说实在的,卫绮怀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她。
谢长空在她的想象里不是这样的。
——她可以是那个在众人慌不择路之际,自那棵高耸入云的神木面前霍然光降,漫不经心地发表危险言论的大反派;也可以是那个因为囿于自己执念,而在谢荻雪或者其他任何正义之士手下惜败、死了也神情倨傲的糊涂蛋。
可唯独、唯独不能像任何一只冻毙于冷风中的寒蝉,无人在意地死去。
多荒唐啊。
现在这个蜷缩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下一隅,鬓发衰白、狼狈不堪、耗尽气数一般等死的人是谁?
她的傲慢呢?她的狂妄呢?她的宏图大业呢?她的执迷不悟呢?
她怎么能甘心倒在这里,任由随时倒坍的道旁落石将她砸得稀碎?!
卫绮怀哑口无言地瞪了她好半晌,才想起来她根本看不见自己。
这简直徒劳无功。
……真是疯了,在这紧要的关头,她竟然为一个毫无威胁的敌人停驻。
可她不仅停驻,还往前迈了一步。
卫绮怀听见自己涩然的声音向这只枯瘦的寒蝉发问:
“你怎么了?”
“谁——”
老者渐渐转醒,居然从这单薄的质疑声中认出了卫绮怀,“……你?是你?”
显然,谢长空还保留着清醒的神智,只是疲于抬头与她对视,又碍于口角血流不止,遂干巴巴地回怼道,“看不出来吗,我要死了。”
“你做了什么?”卫绮怀想起鹿韭说过的话,还有那个未有牺牲便启动的阵法,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还做了什么?莫非是你献祭了自己?”
鹿韭没有投下应有的祭品,地动却如期来临,他们还没有像先前一样被迫回档,显然是因为另有其人进行了一场牺牲。
“我没有。”谢长空却这样说。
虽然气力孱弱,她的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我并非神器择定之主,强行解开神器封印,自然会受其反噬。”
她顿了一下,艰难地举起手背,粗鲁地擦去双目流下的血泪,好让它们不至于歪扭七八地挂满她的整张脸。
卫绮怀讶异地发现,她疲倦,狼狈,却神色平静,不见任何颓丧之态。
也许那就是鹿韭所谓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过卫绮怀将这种态度称之为认命。
她试图追问:“——反噬?”
老者没有多说:
“自不量力,死有余辜……你该这么说。”
“……”
卫绮怀再次哑口无言。
历史上的地动真实发生,神器出世,这就是最终的轮回了吗?
没有读档重来,没有下一次循环。
死亡即将成为真实的死亡。
而谢长空——这个始作俑者,选择了认命?!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说出去有谁会信?!
——可谢长空就是认命了。
她的面容是那样平静,好似在这即将到来的死亡中追寻到了毕生所求的圆满。
卫绮怀从不知道有什么圆满能在死亡中觅得,但看见这样的谢长空,心中再大的愤懑也禁不住偃旗息鼓。
她有太多问题想要追问,但是没人会打扰一个将死之人的宁静。
于是她无话可说,举步欲行。
“对了,”像是偶然想起了什么,谢长空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她身后,轻得几乎听不出半分情绪:
“我死以后,你帮我去瞧一瞧那孩子吧。”
卫绮怀猝然转身。
说这话的谢长空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只兀自迟疑了一瞬,像是在为此费神地考虑些什么。
那片刻的迟疑几乎打破了她面容上所有的平静。
但终究只有一瞬而已。
最后,谢长空笑了笑,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这短暂的迟疑:
“就说我走了,回乡了……叫她别找我。”
那孩子?
小雀儿?
亏你还记得她!
无名火起,卫绮怀唇角紧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在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里冷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托付遗言?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帮忙照顾她吧,我和那孩子有什么交情?和你又有什么交情?需要我提醒你吗,前不久您老人家还绑架过我呢——你就这样把临终遗言随随便便地甩给路过这里的敌人?也不在乎那孩子乐不乐意,我可不可靠?你连这些都没想过,就敢赌我会帮你?就凭我是个恰好与你相识的热心路人吗?”
“你倒是……”
像是没能预料到她这样大的反应,又像是承受不住这样满腹牢骚,谢长空难得表现出了几分微妙的讶异情绪,可话说到一半又吞回腹中,一如某种示弱。
她最后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像是放过卫绮怀,也像是放过她自己。
“你走罢。”
说罢,她不再搭理卫绮怀,只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掰扯那剩下的半截盲杖。
卫绮怀也真的扭头就走。
三步并做两步,她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可走在这空荡荡石阶上,她太容易听得见回响。
那是“咔哒”一声。
也许盲杖里面掉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应该是金属质感的东西。
“沙沙……”
手掌在与地面接触。
那是谢长空摸索着将它捡起的声音。
“铮——”
有什么东西出鞘了。
卫绮怀回头,眼睛被那片闪动的银光晃了一晃,才终于辨别出那是什么。
一把明亮的、锋利的小刀。
她见过很多类似的武器,精致小巧,非常适合近身格斗。
……她都忘了,这同样也是自我了断的不二选择。
*
“铛——”
那截枯槁的手腕猛地一震。
匕首应声落地。
谢长空几乎是惊愕地抬起头来。
“算你走运。”那个去而复返的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如此说道,“我是个热心路人。”
“好了,少说废话,我给你止血,你给我指路,走出去吧。”
“你今天若是及时赶回去,还能和那孩子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