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璀璨的珍珠不会落入寻常污泥,国师的步辇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小地方,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可鹿韭实在做足了准备——连同国师出行的礼乐和仪仗,还有足够的护卫。
一人得道,鸡犬尚能升天。作为国师为数不多的朋友,一行人也被好好招待了一番,各方拜访、宴会歌舞,诸般阵仗你方唱罢我登场,半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六个人中,薛檀琅月本就与谢凌屿是才认识的朋友,自然也不好意凑这个热闹,以他们还有行囊落在客栈的借口早早地逃了;而无论是谢荻雪还是谢凌屿,都可以说得上心性淡泊,接风洗尘宴的酒再如何也劝不到她头上;燕春梧又是防鹿韭如防贼一般,半点不给他面子……
说到最后,竟然只有吕锐和卫绮怀两人仍在席上,一个被诸位名流拉着攀谈,一位被鹿韭公子拉着道歉,还来来回回地说什么冒犯姑娘多有得罪谢姑娘指教在下此后再不敢以貌取人云云。
声泪俱下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但楚楚可怜装得很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此人还哭了。吕锐哪里想到这人喝醉了竟然如此难缠,只好转头向卫绮怀投去求助的目光。
卫绮怀会意,清了清嗓子,笑道:“鹿公子?”
鹿韭不知是醉眼朦胧还是泪眼朦胧地看向她,“卫姑娘有何见教?”
“鹿公子可是在国师府身负重任?”
她这话来得没头没尾,鹿韭低头,略带了几分惭愧,“在下不过是一个虚职而已,还要多谢国师提拔……”
虚职?可调不来那么多兵马、啊不,仪仗队啊。
卫绮怀举杯向他一敬,也扬起了一个和他如出一辙的笑脸,“是吗,卫某还以为公子是从马倌一步步做上来的。”
鹿韭一愣,忽而面色一红,染上了几分薄怒。
神智清醒,还会生气,看来没醉。
只是她包袱还没抖,他怎么就生气了?
卫绮怀轻哼一声,正要开口,紧接着却听见她作风正派、仗义执言的吕道友向她传音了,隐隐有些不赞同——
“卫道友,虽说他确实手段低劣,但没必要折辱他……便是再多美男子都是马倌出身,道友也不该以此来影射他以色娱人,攀附权贵……”
故事朝着她未曾设想过的情节发展了。
卫绮怀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西陆古来就有这样的故事——貌美的马倌或者侍卫靠着贵妇人的垂怜,一步步爬上高位——老人常以此告诫后辈不要耽于美色,更不要轻易授之以权柄。
终于她哑然失笑,只好抬手指了指美貌公子的腰间,“瞧瞧,公子的衣带上的齿痕,定然是喂马的好手。只是两位面色不虞,是想到哪里去了?不妨说与我听听?”
鹿韭大窘,连忙起身告辞,回屋更衣去了。
吕锐也转回去,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一杯酒一杯酒地往嘴里灌。
“吕道友?”卫绮怀促狭着逗她,“吕道友?你杯子拿错了,那是我的。”
吕锐目光骤然放直,“啪”地一下撂了酒杯,手忙脚乱,袖角携风,险些扫倒一片残羹冷炙。
“逗你的。吕道友,这么认真做什么。”卫绮怀捧腹,又怕把人惹急了,才装模作样地讨饶,“我可没想调戏他,真的,你总得信得过我人品吧?”
吕锐神情复杂,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她,本想对这恶趣味表示不予认同,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勉强表示自己信任她的作风。
卫绮怀大笑着起身,将她拉起来,“走吧,这戏台上的主角都撤了,我们还待下去做什么。”
两人离了席,又有一群侍从迎上来,不知道是来伺候,还是来监视的,但还算周到,卫绮怀见月上中天,便准备好好歇上一宿。
既来之则安之,一晚上又不会翻了天。
……应该不会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卫绮怀睡得很踏实。
只是睡到一半,客房的窗户传来几声奇异的响动,应该是被人敲了敲。
一觉起猛了,崔瓒也穿越了?
不对,很有礼貌,不像崔瓒。
卫绮怀翻了个身,试图将那人隔绝在窗外。
“卫姐姐,是我啦。”燕春梧的声音悄悄传进来,依然很有礼貌,如果她不是趴在窗前说这话就显得更有礼貌了。
“夜半扰人清梦。”卫绮怀起身开窗,“春梧,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夜半?”燕春梧侧身让开,露出熹微的日光,但后方的天空依然阴沉得厉害,恐怕不久又要下雨,“卫姐姐你睡糊涂了嘛,已经早上了!”
睡糊涂了?当然!
从到了蔚海城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现在不补什么时候补?
修士体质或许不需要太多睡眠,但她可是有一个完整生物钟的!
“总之我在睡懒觉,”卫绮怀清醒了一会儿,“你大清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有!”燕春梧兴致勃勃道,“我想通了!”
“进来说吧。”卫绮怀甩下一道绝音阵,抬眼看见燕春梧正手脚并用地努力钻进来,不由扶额道,“……从正门进!”
燕春梧进门。
燕春梧落座。
燕春梧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
“总之,我决定,帮助凌屿坐稳这个位子!”
她正襟危坐,语调高昂,宣布了令她一晚上辗转反侧的决定。
“……”卫绮怀很想推一推自己鼻梁并不存在的框架眼镜,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沉默,“很好,但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呢?”
燕春梧支支吾吾,说了个绕口令,“当然是因为你知道我知道剧情啦!凌屿又不知道我知道她的剧情。”
“嗯……剧情,从这个方面来看,我还以为你会想尽办法劝她走。”卫绮怀沉吟良久,认真地发出了疑问,“你不是一直想要脱离你写过的剧情吗?为何又支持谢道友了?”
“就算没有剧情,单单以国师身份行事,也方便得很呀。”经过一夜的考量,燕春梧显然和自己和解了,“在我的原设定里,谢荻雪年少成才,心性纯粹,倍受易国国主器重——”
她说到这里,卫绮怀终于忍不住出声质疑:“还记得你昨天遇见的那三个草包吗?那也是国师府的喽啰。”
“谢道友没追究鹿韭驭下不力,只能说明她性情宽和,没与他们一般计较,可谢荻雪的境况就摆在我们眼前——若谢荻雪深受器重,谢道友还会被那几个人毫无顾忌不由分说地‘请’回去吗?这分明与绑架无异。国师之位确实不是什么人都坐的,可‘坐得上’和‘坐稳了’也有分别——她若是坐稳了这个位子,也不会随便几个草包都能欺负到她面前了。”
“啊,卫姐姐,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兴许涉及了国师府的派系之争。”
燕春梧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故而细致地解释道:“易国有两位国师,为左右国师,共同辅佐国主。不过,历来以左为尊,故左国师实际上是正国师,而右国师则是副国师。正副两派互相倾轧,水火不容。此外,国主本人热衷于求仙问道,谢荻雪又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修仙苗子,天纵奇才,心性绝佳,故而能够独得国主青睐——这也是她会被那位副国师眼红的原因。”
“先前那几个被我们教训的家伙,就是出自右国师门下,我已经通知鹿韭了,他说他会去处理的——嗯,虽然那些人确实不客气,但也就算个下马威,即便围住了凌屿,他们也不敢真对凌屿做什么的。”
对于不可掌握的东西,卫绮怀一向不相信他们存在于假设中的仁慈。
她道:“鹿韭不可信。”
“他当然不可信。但风险与收益并行呀卫姐姐,现在我们也需要足够的调查信息来十方大阵。”燕春梧乐观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凌屿说的是对的,谢荻雪既然能够预知到我们的来到,说不定也能留下别的什么东西呢?”
“说到底,你想了一夜,最后就只是决定支持谢道友的决定嘛。”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卫绮怀不再多说,只道,“富贵险中求,也算是个聪明的决定。”
燕春梧眉开眼笑:“当然啦,她可是我的女主角,当然聪明了!”
“得了,现在还是好好想想你现在该怎么帮你的女主角吧。”卫绮怀揉了一把她的头,“她被这样大肆张扬地请回来,少不得有刁难。”
“你说得对,方才就有人传令说国主召见,我这就扮成侍女随她去入宫。”燕春梧道,“不过那老头儿醉心求真问道,挺好敷衍。卫姐姐,你今天有什么行程吗?”
“我去找琅月薛檀。”她说,“昨天那户人家的事儿还没搞清楚,琅月姑娘说那孩子的爹尚有古怪,今天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