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卫绮怀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好:“小北姑娘,何须如此大礼。”
“是我自欺欺人在先。”小北低着头,眼中升起了雾气,却强忍着哽咽,“仙师早已心知肚明,却还是同我演戏,真是……”
卫绮怀:“你知道她是妖?何时发现的?”
“虽说此前确实心有怀疑,毕竟阿离实在太了解我了……但我一直不敢多想。”小北叹道,“不过经过方才那么一闹,我若是还能一无所知,那就是傻子了。”
听到她亲口承认,黑猫不自觉地炸起了毛,轻着步子落到她脚边,急促不安地来回转圈,却低落地垂着脑袋,似乎在下意识等待发落。
“我知道它是妖。”小北蹲下,将它一把揽进怀里,对上那双情绪复杂的碧绿眼珠,惨然一笑,泣不成声,“可是,管它是妖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它都是我从小到大的……唯一一个伙伴了。”
她说罢,也沉默地低着头,像是同样在等待发落。
黑猫呆愣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回应,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它喃喃道:“对不起,小北。”
小北却说:“是我对不住你,阿离。”
“是我偷了乡亲们的东西,是我给你带来了这些麻烦,让你受人非议。”黑猫反复地道歉,明明是妖,却好像在此刻无师自通了世间人情,“……对不起,小北,对不起。”
“是我的错。”闻言小北搂得更紧了,将自己湿润的脸深埋在它颈边,一时间情难自抑,闷声道,“我明知你以往夜里都带我去镇上为我治病,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敢去想你的钱究竟是哪里来的。”
“如若我能给你更好的日子、如若我能托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如若我并非这副身子骨,你便不会如此辛苦了……”
“咳。”眼见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正好省了力气追问,卫绮怀便清了清嗓子,狠狠心打断了她们,“小北姑娘,我们虽是修士,却也没有见着一个妖就抓一个的规矩。你大可宽心。”
小北脸上泪痕未干,听见这番话还有些怔忪,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黑猫拂去她腮边的泪珠,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胡乱抹掉脸上的痕迹,再匆忙起身,又要道谢。
秦绍衣抬手架住了她,笑道:“小北姑娘,女儿膝下有黄金,虽说你这不算实打实的拜,不过受多了这等大礼,可是会折我们的寿的。”
她这副表情配着这句话,相当有效地唬住了小北。
趁着小北手足无措的空当,卫绮怀做了个简单的总结:“所以村子里丢东西的事是阿离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小北姑娘你买药?包括村里猫狗经常半夜失踪的事儿,也是因为同族相吸?”
说到这个,阿离无可奈何地抬起腿挠了挠下巴:“什么同族相吸?它们就是喜欢追着我跑而已,偏巧我又只能在夜里化形。”
你灵气多自然是追着你跑了。
“那就是同族相吸。看来你们村子风水不错,是个猫猫狗狗都能染上点儿灵气。”卫绮怀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只是阿离,你是只猫妖,力气也不小,分明能做正经的行当,此后若是修炼出完整的人形,可必须去赚钱还给乡亲——尤其是刘四娘她家那个平安符,是玉的,你若是典当出去了,可要早日赎回来。”
“那是自然……”黑猫本来正在乖乖附和她,可是听见卫绮怀话说到一半,它忽然耳朵一动,睁开眼瞧她,一脸莫名其妙,“等等,什么平安符?我没有拿那个平安符。”
卫绮怀:“不是你?”
“玉,你这不是说了吗,那是玉的啊。”阿离恼怒道,仿佛对方的质疑是相当瞧不起她的道德水准,“那么容易碎的东西,我拿了做什么?闹出乱子不说,村子里能用上玉的人有几个啊,乡亲们一年到头能买上几块玉?我再怎么图财也不该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吧?”
不是猫拿的?
这下轮到卫绮怀发愣了。
秦绍衣轻声道:“藏木于林,兴许是有偷儿在这些盗窃案中浑水摸鱼也说不定。”
“那就不归我们管了。”卫绮怀抽抽嘴角,“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小妖竟然还有几分素质,挺好,不算无药可救。”
“这位仙师,”黑猫终于忍无可忍,再次炸毛,“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骂我吗?”
她们吵得正欢,在旁的小北却一言不发。
秦绍衣留意到她的低落,随口问道:“小北姑娘,你还有心事未了?”
“两位仙师,实不相瞒。”小北此举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开口却依旧涩然,“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带走阿离。”
黑猫瞪圆了眼睛,连人言都来不及说了,只惊叫一声,飞快跳到她肩上,大有死守到底的架势。
卫绮怀怕这过于凄厉的猫叫引来外人,忙安抚道:“小北姑娘,我看你们感情很好,阿离又并非凶兽,便是化妖,也绝非凶邪,何必要将它送人?”
黑猫也匆匆地蹭了蹭小北的脖颈,收敛起一身竖直的乱毛,有意讨好道:“你方才还说我是你唯一的伙伴。伙伴!”
伙伴。
小北抬眼,目光温柔地看着它,仿佛含着无限眷恋,可随后对着卫绮怀两人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我怕我死后没人照顾它。”她说,“仙师,我不日便要死了,求您将阿离送去一户好人家吧。”
怎么一不小心就谈到托孤了?
“小北姑娘,”卫绮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谁说你寿数将尽的?我看你只不过是先天不足,有些体弱而已。”
卫绮怀这番话不是为了安慰小北才随口胡诌的,她实在是由衷好奇。
其实这是可以轻易看出来的——在修士眼中,油尽灯枯之人往往印堂发黑,阳火弱而阴火盛,周遭死气环绕、灵气退避,算是半步为鬼。
可小北姑娘全然没有这般特征。
“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小北姑娘似乎早已认了命,心灰意冷地叹息道,“难为阿离一直为我抓药,我却总也不见好转,这不是死兆还是什么……”
卫绮怀拿她没办法,直到下意识跟着黑猫气恼地抓了一把头发,才想起来秦绍衣,灵光乍现:
“等等,秦四小姐,你是医修,不若你来医一下她吧。虽说我知道你们医修有那个不医寻常凡人的规矩,但规矩毕竟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秦绍衣听了这话,面上没有出现惯常的笑容。
她的回答并不无情,也并不冷漠,只是出奇平静:“卫姐姐,你知道为何我等医修为何只医修士吗?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为什么?
卫绮怀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脑中乍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啊。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钟如月的断臂。
——被限制住灵力的钟如月,断臂之后,回天无力。
医修只医得了修士,是因为医修诊脉时诊的是脉象中的灵力流动,自然也只能治疗那些体蓄灵力、跳脱五谷轮回之人。
全修真界都默认,医修是只为修士服务的。
所以即便是再怎么已臻化境的医修,也根治不了寻常百姓的风寒湿邪。
大抵是她想起表姐时的神色太过古怪,连秦绍衣都禁不住将她唤回神。
“卫姐姐。”
她软了口气:“虽说我未必治得了,但是,我可以诊。”
卫绮怀狐疑道:“你这诊,作数?”
秦绍衣微微瞪了她一眼,语带促狭:“卫大小姐,你也不要太瞧不起我了。”
“谁瞧不起你了。”卫绮怀抓起她的手按上小北的腕,不由分说道,“能治一个算一个的。快诊!”
谁知这脉一搭上,小北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卫绮怀就见秦绍衣神色变换几番,先是由晴转阴,而后又由阴转晴。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脸色能这么晴雨表似地变化,由不得卫绮怀不提心吊胆:“你这究竟是诊出了什么?可别唬我。”
“好消息。”秦绍衣收回手,言简意赅,“我治得了。”
眼前的一人一猫都面露喜色,卫绮怀则下意识问道:“那坏消息呢?”
秦绍衣瞥她一眼,对这熟练的拆台表示习以为常。
“对小北姑娘而言,没有坏消息。”她翻手提起两道真气封入小北腕中,轻松道,“解决了。”
小北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困扰自己大半年的病痛就这样结束了,还是黑猫催促,她才想起来试着握紧自己的拳头。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再次充溢着久违的力气后,她大喜过望,又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送走小北和黑猫后,卫绮怀才问:
“所以呢,对我们来说,坏消息是什么?”
“小北姑娘起初染的不过是轻微的风寒,若是抓上几副药、好生休养便可痊愈。但是像她这般,既久病不愈,又未见恶化的例子,实在反常。”秦绍衣徐徐道,“我方才一搭脉,才知是有魔气阻滞了她体内的真气流动。”
“她接触了魔?寻常魔族若要害人性命,会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手段吗?”
秦绍衣颔首:“应当是无意之中沾染的。那魔早已离开此地,可是魔气还滞留在小北姑娘周身,才害她久病不愈,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尚未修炼到能够收敛魔气隐匿踪迹的程度,它应当是某些低阶魔物。”卫绮怀沉吟半晌,“如此看来,它应当只是途经此地。”
“那可就不妙了。”秦绍衣道,“卫姐姐,此处是耿州城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