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钟如星的脸色比夜色更阴沉,大抵是因为没想到她们两人竟有在此地相遇的一天,更没想到下意识喊出的名字竟然真就招来了这个人——本以为是认错了,怎么真是她呢?
秦绍衣莞尔一笑,没待钟如星反驳,就率先向卫绮怀解释道:“卫姐姐有所不知,我家长姐今日宴请钟少主,适才宴毕,还未来得及歇息。”
好像确有其事。
卫绮怀想起来了,钟如星此来,本是要和慕展眉一同与秦家少主商议两方事宜的。
但是卫绮怀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奚落她表妹的大好机会:
“在这种烟花之地歇息?当真是好兴致。”
钟如星微微抬起眼睫,不满地看着她,张口欲言。
这个反应……有一点儿反常。
卫绮怀轻轻嗅了嗅,眼里终于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等等,你们喝酒了啊?”
秦绍衣:“些许薄酒,不碍事的。”
卫绮怀盯着她脸上滴水不漏的完美笑容,觉得她也有几分不太清醒,可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见不远处雅间内有人含笑道:
“摇光,开阳,那美人就要出来了,快去瞧瞧你家少主醒酒了没。”
“也好把我那四妹叫回来,她最是喜欢这位小公子的茶戏了——”又有人叹息道,“唉,是我失策,没承想今夜这酒这般烈,竟教她两人齐齐醉了。”
摇光应了声,正要出去唤声自家上司,却见珠帘翠幕一卷,自家少主身后跟着一个人影,推门直入。
那人不请自来,笑语先至:“什么茶戏,不知秦姐姐可愿让我也讨一杯茶?”
摇光一愣:“卫大小姐?”
屋内仙乐飘飘,丝竹未断,满堂觥筹交错之声却为之一顿,端坐于主座之上的女子见来人是她,朗声大笑,起身相迎:“稀客,倒真是稀客!卫妹妹,你怎也来了,莫不是展眉方才给你通风报了信?”
卫绮怀环视一周,发现这花楼虽然从外看去平平无奇,其内却雅致非凡、别有洞天,即便比不得金屋华堂,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关键是,这座上还有秦二公子,好像还真不是个见不得人的场所。
她瞥了一眼掩袖低头的慕展眉,笑吟吟回道:“若早知道她们都在这儿饮酒作乐,我说什么也该来凑个热闹的。只是此刻来得不巧,怕打搅了诸位姐妹雅兴。”
“卫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来了岂不是更好?”秦家少主秦晟德笑着吩咐左右,“来人,给卫大小姐看座,倒酒——”
“长姐。”秦知缘适时叫住了她,慢声细语道,“卫家妹妹不喝酒的。”
“倒是我大意了。”秦晟德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还是知缘心细——那便上茶。”
卫绮怀拱手谢过,在慕展眉和钟如星之间的空当儿坐下了。
慕展眉噙在嘴边的酒杯停了,饮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只得讪讪地转向她:“你怎么来了?”
卫绮怀挑眉质问:“我道为何我与崔瓒过招的时候你匆匆跑了,原来是和我表妹来这里寻乐子了?”
慕展眉就知道她要算账,连忙分辩道:“公事,这是公事!更何况我也帮咱们这位少主挡了不少酒呢。”
侍立在钟如星身侧的开阳闻言悄声道:“卫大小姐别信她的,她一坐下就被那些小公子们灌得七荤八素,咱们少主都醉了,她再想起挡酒还有什么用呀。”
慕展眉悻悻道:“谁知道她酒量这样差。差也罢了,醉了之后还是冷着那张脸,一言不发,谁知道她是醉还是醒……哎哎哎你别瞪我,我这不是第一次知道嘛,方才借了秦四姑娘的香囊,又去吹了吹风,想必现在她应当醒了不少。”
“得了吧,秦四也清醒不到哪里去。你该庆幸她醉得快醒得也快,不然就要背她回去了。”卫绮怀瞪她一眼,又要抱怨,却见两位眉清目秀的美男子款款走到她食案前,一位手执汤瓶,茶炉、茶筅、茶匙、茶盏等一应俱全,作势就要为她表演那什么茶戏;另一位左手执纨扇,右手点香,为她送来阵阵香风。
卫绮怀:“……”
一边煮水,一边打扇,倒真是照顾她的体感。
慕展眉身边更甚——小炉煨酒,醉熏人眼,更别提那几个一看热情似火风情万种的优伶了。
“卫姑娘在看谁?”察觉到她的目光,身后打扇的年轻男子微微倾身,吃吃笑道,“连翘在这儿,姑娘却要看别人么,好生让连翘伤心啊。”
男施主!使不得!
她后背僵了僵,又见身前点茶的貌美男子抬起脸来,迂回宛转地望了她一眼,立刻低眉垂首,细声细气道:“姑娘可是觉得杜若这茶不甚如意?”
“你的茶自然是不错……”
卫绮怀干笑一声,恰逢身后慕展眉探过头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瞄她两眼,再瞄那茶汤两眼,深情款款地凑在她耳畔掉了两句书袋:“‘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阿怀,你好眼福、也好口福啊。”
“……”卫绮怀咳了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只是我不爱喝这个。”
美男子闻言蛾眉一蹙,身子一斜,险些就要歪到在她怀里:“杜若不知,万望姑娘恕罪。”
卫绮怀:“‘恕罪’这字眼儿也太重了,不至于。”
哪想对方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抚着心口,泫然欲泣:“只要姑娘能尽兴,要杜若做什么都可以。”
卫绮怀:“……抛开事实不谈,其实你茶艺挺好的。”
表演痕迹也挺强的。
她身后的连翘笑道:“姑娘,我们杜若可不只这一处好呀。”
够了!不是说卖艺不卖身吗!
如此这般,终于使得卫绮怀如坐针毡,忍无可忍对秦绍衣传音:“你不是说这宴已经结束了吗?!”
“本是快要结束的。”秦绍衣语气无辜,笑容也无辜,“但卫姐姐你不是来了么。”
卫绮怀痛苦地低下头去,实在忍不住有些后悔了——她只不过是想要当面嘲笑一下表妹啊!
真是自作孽!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钟如星。
见鬼,表妹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种醉死梦死的环境中还能不动如山的!
卫绮怀肃然起敬。
钟如星:“你看我作甚?”
“!”
钟如星一开口,卫绮怀就知道她酒醒了,当即眉开眼笑地迎上去看笑话:“呀,表妹,你醒了?你方才喝断片儿了你记得吗?”
“我没醉。”钟如星矢口否认,闭目片刻,却又睨着她皱眉,“你为何在此?”
“来蹭饭的。”卫绮怀对她举了举手中的茶盏,“‘晴窗细乳戏分茶’,如何?妙不妙?”
“附庸风雅。”钟如星扫了她一眼,又扫了更远的慕展眉一眼,立刻像是被辣到眼睛似的,眸子一转,不肯多看。
卫绮怀有意戏弄她:“表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做什么,你方才跟她也差不多。人嘛,食色性也,不丢人。”
慕展眉很配合地长嗟一声。
钟如星:“绝无此事!”
说罢便转过身去,再不理她了。
噫,这么不经逗,脾气又这么好,她这酒还是没醒啊。
卫绮怀就这样又百无聊赖地捱了两刻钟,终于等到宴会结束,众宾客离席散场,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半子时。
面对醉眼迷离的几个人,卫绮怀实在不知道先叫醒哪一个,好在秦家少主特地安排了几辆马车送她们回去,这才让她不至于纠结。
在马车前与秦家少主客气了两三句后,她钻进马车,正要拍醒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慕展眉,却见开阳凑过来,小声禀报道:
“卫大小姐,少主跑了。”
“?”卫绮怀斟酌一下,“你这个跑了,是字面意思的跑了?”
开阳点头:“是。”
卫绮怀气乐了。
人都跑了你还点什么头?
大约是与卫绮怀深有同感,摇光在旁很隐晦地对着同僚翻了个白眼。
好啊没想到摇光你个正经人也翻白眼……不是!等等!
卫绮怀崩溃道:“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她就跑了?她跑了你们还不去追?”
开阳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少主难得能有这般随心所欲的时刻,便随她去吧。”
表妹倒是摊上个善解人意的好下属。
卫绮怀揉了揉眉心,心力交瘁:“那就让她跑?可你们连她跑去哪里都不知道。”
摇光轻声开口:“少主的身法很好,您知道的。”
卫绮怀语气森然:“我还知道,她刀法也很好呢,万一她一个不顺心想拿什么路人当她的磨刀石怎么办?”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是说,少主身法很好——”摇光正色,解释道,“属下追不上。”
卫绮怀:“……”这倒是合理多了。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咱们这位少主醉了以后反倒是个性情中人,”正在此刻,喝得大醉的慕展眉挣扎着坐起来,倾身揽过她的肩膀,用自己的歪理邪说安慰着卫绮怀,“阿怀你也莫要担心,她酒量这般差,若真是次次发疯,那她这少主之位早就坐不踏实了。”
“她倒不是那种胡言乱语式的发疯,这我可以放心。”卫绮怀将她一招放倒,面无表情道,“但是她上次喝多了,曾押着我抄了半夜的佛经。”
慕展眉眨了眨惺忪醉眼:“……啊?”
卫绮怀冷笑:“她要真是醉了,我哄着她玩也就罢了。可是我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不对,那日我抄到第三页的时候,她酒就已经醒了——她这人醉了以后从不多说话,一旦开始照常嘲讽人,那便是醒了。”
慕展眉嘴角抽搐,转头向摇光开阳投去质询的目光。
开阳再次点头:“是这样的。”
慕展眉:“那还是去找找吧!大半夜逼着人家抄书,欺人太甚!”
卫绮怀思量片刻,又改口了:“算了,她醉得快,醒得也快,咱们说话这会儿——”说不定她就醒了知道回来了……
她话说到一半,马车厢被轻叩两声,有人在外用那极有辨识度的声音质问道:
“谁欺人太甚?”
呦,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绮怀喜上眉梢,正庆幸她没惹出什么麻烦,便见轿帘一拉,钟如星一步迈进马车,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扔到她们面前。
她面色冷酷,动作也冷酷:“我见这人徘徊附近,动作鬼祟,形迹可疑,便把她抓回来了。”
不错,醉了还挺有正义感。
但因为“形迹可疑”什么的就抓人家,是不是也太草率了?
卫绮怀装模作样地应了几声,把她按在座位上,偷偷帮那位被五花大绑的倒霉蛋解开禁制准备放生,却见小倒霉蛋抬起脸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卫绮怀惊恐道:“你怎么在这?!”
霍离忧呜咽一声,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这么晚了,这附近鱼龙混杂的不安全,我担心你……就跟过来了,谁、谁知道……”
卫绮怀:“……”
这时候你担心我作甚?!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阿怀,你们还认识?”在旁的慕展眉听出了不对劲儿,低下头细细端详一番,眯着眼睛回忆,“啊,你是白天那个——”
开阳却先一步叫出了她的名字,大惊失色:“这不是蔚海楼的小小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卫绮怀:“啊。”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