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修士和关押百姓的监狱自然不在同一处,保密程度更不是同一等级,卫绮怀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了地方。
这座监牢收押的犯人相当杂乱,关了二十几人,皆是青壮男女。
她铺开神识一探,发现此处看管的狱卒并不多,大都在一点烛火下守着飞来飞去的蚊子,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卫绮怀从须弥芥子囊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十几年前用过的半支迷香。
江湖上最常用的迷香。
只是迷香虽然可以放倒外面的守卫,但要如何避免那些被关进去的普通人不受影响呢?
忽然间枯燥的空气被搅动,一个狱卒拎着两坛酒,大踏步走过去,放声喊道:“老皮!老张!喝不喝酒?西村里的小子孝敬了咱两坛好酒!够辣!”
“哈哈哈你干了什么好事?那小子这么孝敬你?”
“哼,当然是跟那些人一样,出岛呗!这不是还求咱们通融吗?”
“嗤,我知道他!告发了村里人,便宜了自己。小心思倒不少!”
“来来来!兄弟们,都来喝酒了!”
卫绮怀灵机一动,又从须弥芥子囊里翻出一包蒙汗药。
办法还是老的好用啊。
幽幽的酒香飘进狱卒们的鼻中,顿时一个个都精神大振,清醒起来,各自搬凳子凑桌子,拿碗的拿碗,倒酒的倒酒。
吆五喝六之际,谁也没注意到角落里微弱烛火下,那一闪而过的黑影。
喝了一顿大酒,狱卒们四仰八叉地醉了一地,东倒西歪,鼾声震天。
卫绮怀从暗处现身,轻而易举地就掏出了狱卒腰间挂着的钥匙。
小芽儿的父母与小芽儿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卫绮怀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便走到牢门前,挨个儿试了钥匙,打开牢门,开门见山:“小芽儿父母,是吧?”
“有人托我来救你们,叫上你们村里的人,一起走。”
她说得言简意赅,小芽儿父母也识时务,当机立断地指引她去解救更多的村民。
人们陆陆续续地聚齐了,卫绮怀领在前面,有人不知她底细,不敢说话。还有人见她长得面善,出手又熟练,猜测是那种传说中扶危济困的游侠,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女侠,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卫绮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我们还有一些乡亲,都是周遭村里的,平日里关系也不错,现如今就在那边儿的监牢里关着,不知道您能不能……”
“可以是可以,但他们是犯了什么罪进去的?”卫绮怀心知救人一时容易,救人一世难,并不敢随便答应,只道,“若是他们犯下了什么重罪,此举便无异于纵虎归山。救下他们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到时候需要承担这个后果却是你们,你们当真想好了?千万不要慷他人之慨。”
人们环顾四周,发现狱卒都已经被摆平了,这才大着胆子轻声地争论道:
“女侠误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呀。”
“是啊,他们顶多是些小偷小摸,谁也不是罪该万死的大恶人啊!”
“还有几个是因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这才不得已偷点东西充饥,唉。伍妹子,女侠叫我们不要慷他人之慨,你是苦主,你说!”
“我?我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叫慷他人之慨?只是那孩子已经关了几天,也算得了个教训。她是个苦命人,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这些日子家里又断了粮……女侠,你发善心救了我们,我们本来不该求你这么多的,可大家都是乡亲,现在我们都要逃出去了,也实在不忍心看他们被困死在这啊。”
卫绮怀忽然多了个疑问:“你们为何这样笃定,继续留在岛上,就会被困死在这儿呢?”
戚府上下并没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鲛人岛覆灭在即,如果说戚府的气氛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那么这些村民给她的感觉就是更直观的——恐慌。
大厦将倾、大坝决堤前的恐慌。
正想着,她听见系统久违地发出了声音:
【灾难来临之时,蝼蚁的逃生本能甚至强于大象。】
“他们不是蝼蚁。”卫绮怀说,“还有,你这个答案有生物学理论依据吗?可不要仗着自己是人工智能就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
【……】
卫绮怀忽略了它的沉默,继续追问:“对了,先前我怎么叫你你都不说话。怎么,你这次终于不打算继续装死了?”
【……】
与系统在脑内交战的同时,有人快人快语,回答了她:“女侠,您这话说的,我们不过是些出海捕鱼的,又不是那戚府里会仙法仙术的大人物。现如今海底的龙王发威了,仙人受得住他的威力,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怎经得起折腾啊!”
又有一人附和:“是啊!戚家人护不住我们,我们总得自寻出路吧?”
卫绮怀又问:“你们这么坚决地想要离岛,可曾想过以后?即便对付得了海上的风浪,你们还要开荒,万一那也是个不毛之地呢。”
先前那个姓伍的女人操着一口朴素的乡音道:“女侠,俗话不是说‘人定胜天’吗?人定胜天,西海这么大,总有我们能去的地方呀!”
人定胜天。
说得真好。
卫绮怀愣神片刻,微笑起来。
到了关押着那些村民的监牢,卫绮怀故技重施放倒了看守,众人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牢门,带上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们,数十余人,在暗夜里摸黑前行,一路拔足狂奔,终于远离了那座监狱。
说来也是幸运,戚家修士不知被派去做了什么,竟然没有一个驻守此处,竟让卫绮怀的劫狱如此易如反掌。
逃出生天的人们纷纷呼出一口气,看着不远处隐没在夜色之中的房屋瓦舍,各自感叹着有惊无险福大命大,随即准备各回各家尽快出海,便向卫绮怀长揖告辞:
“多谢恩人相救。”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兴冲冲地发下宏愿:“恩人!别人都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天救了我们这么多人,是天大的功德!若我们以后能到别处安家置业,到时候我定然为你建座庙,好好供你!”
“好!还要修个神像!”另一个小少年拍了拍手,高兴地点着头,还不忘了比划,“比岛上的女神像还要大!”
众人大笑起来,不知是笑孩子们热情而单纯的赤子心肠,还是笑他们夸下海口时的自不量力。
可是在这样好的氛围之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调——人群之中一个模样憨厚的青年正左顾右盼,面露不解,向他身边的乡亲们问道:“你说恩人,可那位救出我们的恩人是在哪里呢?”
众人还以为他只是看不见被别人层层围住的卫绮怀,便纷纷为他指去方向。
卫绮怀也向他望去,却发现他的眼中茫然一片,那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她身上。
青年依旧纳闷:“我怎么瞧不见呢?你们指的什么?”
他看不见她。
他身边站着的女孩是他的妹妹,闻言十分不客气地踩了自家哥哥一脚,抱怨道:“哥!你莫不是在里面关傻了?恩人好端端地就站在那里,你也能看不见?!”
青年委屈道:“可我、我是真的看不见恩人啊!这里站着的,不都是乡亲吗?”
他说着,环顾四周,神色畏畏缩缩,忍不住害怕起来:“我说,近来戚府闹鬼,你们看见的,别是那东西吧?”
卫绮怀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
先不说为什么现在她在这人眼里又变成了先前不被人看见的阿飘形态。只说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未免也太容易引起动乱了。
她可还记得上次解释不清就被飞红城百姓群起而攻之的狼狈场面。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青年妹妹愤愤地开口反驳:“哥!恩人是有影子的!你莫要信口雌黄!再说了,恩人不是寻常人物又如何?不是人便是仙!人家救你出来,不是让你将人家的好心当做驴肝肺的!咱可不做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就是啊!老二,你是不是在牢里待久了,眼睛出了些小毛病呀!”
“女侠莫要管他!他胆量最小,都不敢跟我们出海,今日女侠威势赫赫,他兴许是没有胆子睁眼看你呢。”
把狱卒药倒了算什么威势赫赫?
问剑山的大师姐用这种法子救人,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挨多少笑话。
卫绮怀失笑片刻,又肃容正色,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咳,诸位乡亲,莫要担心,我有仙法护身,有人看不见也是正常。”
其他人皆道:“恩人,可我们都能看得见你啊!”
“寻常百姓,若是没有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之劣迹,大抵都是有仙缘的。”卫绮怀故作高深道,“不过不知为何,这位小兄弟的仙缘,比你们的都要浅一些。”
青年妹妹担忧道:“这、怎么就他一人仙缘差呢?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不妨事的。”卫绮怀说,“以后立身持正,与人为善,凡事三思而后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通过妹妹的传话,青年立刻紧张起来,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和妹妹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其余众人也挂念着趁夜出海,当即谢过她,各自散开,各回各家了。
周遭渔村亮起了零零星星、并不起眼的灯火,有些人家收拾得快,立刻下了海。
夜晚的大海明明应该危机四伏,可此刻却异常安宁。海风徐徐吹动着升起的船帆,海面上浮动着粼粼的月光,雪白浪花翻滚不息,前仆后继地簇拥着即将远行的船,待他们离去之后,又慢慢归于平静,一切了无痕迹。
卫绮怀将小芽儿父母送到她身边时,得到了小姑娘热情给予的一个暖融融的拥抱。
作为回礼,卫绮怀御风相助。
“女侠!请多保重!”
“一路平安!”
卫绮怀站在潮湿的岸边,目送那小小的船帆渐渐远去。直到它安然无恙地遁入与海平面相交的那夜幕、化作一粒低垂的星子时,她才转身。
底层劳动人民的逃生本能实在令人惊叹,“十室九空”这个词语用在小渔村里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夸张意义。卫绮怀巡视一周,发现现在村子里只剩下一户人家还没能来得及离开了。
正是杜婆婆一家。
他们似乎是在出海的途中耽搁了一会儿,不知是行囊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人家在舍不得扔下的旧物里啰啰嗦嗦着扯出一条油毡布。她的一对儿女则从竹箧里丢下一张破渔网,耐心地应付着母亲的精打细算。
没有打扰他们,卫绮怀静悄悄地转身告辞,准备回去解救任长欢。
可是扬首时她却看见了城中哨塔忽然亮起,以及近处山林里闪着的光。
黑暗之中亮起的光本应让人安心,可此刻这光在遍布月色的山野中却显得格外可怖,恰似一道猩红伤疤在完整的皮肤上肆意游走、鲸吞蚕食。
那是火把的光。
卫绮怀跃到树梢头,发现那是一队举着火把、披坚执锐的武者,此刻他们正在快速地移动着,声势浩大,好像一个不注意,就能将这片皎洁的梨花林毫不留情地付之一炬。
她仔细望去。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府兵,但其中却有一个与他们的节奏格格不入的外人,那人吊着折了的手臂,还兴致高昂、上蹿下跳地走在前面,为他们指路。
他虽然放低了姿态,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让人十分熟悉。
夜风掠过万木婆娑,为卫绮怀送来了他的声音:
“是啊,将军,我先前见过他们藏起来的船,就在这附近,只我一个知道!”
“您说,这不是要叛乱还能是什么,您可千万不能便宜了他们,尤其是那个老婆子!”
“哦,还有一个女人,来得蹊跷,身手也不错。哈哈,不过将军出马,定然能叫她有来无回!”
“啧啧啧,就是可惜那张脸蛋了……”
“对了,将军,还有胡芽儿,那小丫头长得可水灵——”
话音未落,一支箭,不由分说地贯穿了他的天灵盖。
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