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某个人的鼾声,倒也算得上孤寂。
站了一会,遍体生寒,正打算关上,视线里出现一团黑色身影,周遭灯火不是很亮,如果不是在移动,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在铲雪,躬着身,握着铁锨,一锨一锨往身后扬,像武侠剧里,在雪地上舞剑的大侠,挑起一束束雪花。
他动作很慢,但没有停歇,一点点往前铲,方向应该是往这附近的一座山。
这么冷的天,独自埋身雪地,江韫北猜,大概也是个失意人,黑夜发泄,白天平静。
铲着铲着,那人突然停住了,望向另一个方向。
他跟着望过去。
是一条被铲得更远的雪路,大概时间不久,只有一层薄薄的新雪覆盖。
那人望了一会,转身,继续铲自己的路。没多久,他丢掉铁锨,哼哧哼哧走上另一条。走了一段,又回头看自己铲一半的,半晌走回去,拾起铁锨,继续铲,铲一会回头望一会,似在犹豫。
江韫北有些好奇,取来外套披上,想看最后结局。下楼接杯热水的功夫,他已经铲出很远。又停下往回看了,这回停得有些久,他热水都喝完了还没有动的意思。
他等得又冷了,准备关窗,那人却突然猛地朝那条路跑,带着铁锨。
这回没有再跑回去。
-
冬至后三天是圣诞,江韫北索性多留几天,陪他们过。入乡随俗,也想热闹,他们家也跟着过洋节。
吃过江妈做的烤鸡,他上楼继续写程序。元旦后要给方案,前些日子颓废了,已经落了很多。
卡壳了,他惯性拉出第一个抽屉找参考书,才记起这不是市区公寓,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东西。
一沓活页纸,用回形针夹着,第一张是六个大字和一个Q版头像:
江小狗记食录。
徐澄月的字迹。
他一页一页翻开,看人物轮廓和画面背景,应该是在波士顿。各种他吃东西的模样,啃鸡爪的,手抓吃牛排的,剥虾的,吃花生米的……很多,几乎把那几天他在家吃的东西都画出来了,优雅的,狼吞虎咽的,丑的,搞怪的,每一个他没机会看到的自己,都在她笔下,栩栩如生。
最后一幅,是那晚在波士顿酒吧,他靠在椅背上听歌,姿态放松,是在她告白前。
最后一页,是她留下的话:
江韫北,大笨蛋!
记得好好吃饭,
后头没了,大概是写一半被喊走,后来忘记补上。
他盯着那两行字,沉默不动。而后,将十几幅小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在书桌前醒来,画稿在他手臂下压了一晚,皱巴巴的,他有些懊恼,一张张抹平,夹在厚书里。
收拾好回市区。
波士顿近日难得的大晴天。天空像一块透明的冰,阳光刺破冰层,穿透雪地,劈啪作响。
江韫北在这动人的声响里,给Tonio打电话。
*
飞机抵达虹桥机场,是31号晚上六点,比江韫北计划的时间晚了三个小时。
他一面匆忙去车站赶车,一面给岳清卓发消息。上车后,收到她的回复。
澄澄说今晚去新街口跨年,具体人数不详,猜测可能是两人。
他在“两人”二字上停留许久,岳清卓再发来消息。
虽然不知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为什么现在才想通,但姐姐还是要祝你马到成功!
不成功……那闺蜜和弟弟,我选闺蜜。
江韫北料到会被奚落:跨你的年去。
进击的阿克曼:正在跨。
附上她和方之敛的合照一张。
江韫北气呼呼回完“再秀恩爱告家长!”就关了手机,欣赏沿途风景,顺便平复忐忑激动的心。
说不清楚这个决定是为什么做的,可能是某一刻的触动,也可能是积累的欲念达到峰值。
总之,2011年最后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在去找徐澄月的路上。
抵达南京后,他打车去新街口。人头攒动,声音鼎沸,他艰难地穿行,一路边问边找,到岳清卓给的地址。
徐澄月今晚吃饭的地方,大概率也会在附近等跨年。
她不喜欢人挤人,这会应该还在店里。
推门前,他整理好衣服发型,从背包里拿出一盆小花,深吸一口气。
如果进去,她不是一个人怎么办?
如果不是,但她生他气怎么办?
来之前这两个问题反复折磨他,到此刻,也还是没有答案,但他清楚,比这两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她。
可惜,店内没有她的身影。
他跑出来,在周围胡乱地辨识每一个面孔,都忘了可以给她打电话。
直到一道高昂又急促的声音出现,他停下忙乱的脚步,转身去寻。
灯光明亮,人潮来往,她站在花坛上,红衣白帽,惊讶又疑惑地和他对视。
他一步步朝她走去,跃上花坛。
他看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唇,她像穿过他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清晰无比,漂亮生动地站在他面前。
所有的嘈杂仿佛被吞没,天地静得只有他们。
“徐澄月!”他才发现他的声音十分干涩,“我……我来找你了。”
“啊?”精致的眉眼轻蹙,徐澄月不解,“你抱着这个盆栽,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处走到处看,是在找我?”
江韫北重重点头。
“为什么?”
他其实提前写了稿,表明心意的漂亮话很多,也背得出来,但那些华而不实,谁都能说,他没有什么比别人好。
“徐澄月,”喊完她名字,喉间又酸又噎,他掩面控制一下情绪,才继续说:“我会好好读书,毕业后找到好工作,努力赚钱,早点还掉家里的债,不会让那些打扰你。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照顾你,保护你,支持你,陪你玩,陪你到处吃,陪你做喜欢的事。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今天出现在这,徐澄月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这傻子的话居然这么朴实,朴实到她想落泪。
但对他那天以沉默做拒绝的行为还介怀,徐澄月故意摇头。
对面的江韫北,心凉了半截,有东西要涨破眼睛,他连忙转身,胡乱擦一把,憋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我不好,你那么好,肯定很多人喜欢你,我居然还那样拒绝你。可是,可是,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快喜欢别人。”
喜欢别人?
徐澄月刚要反驳以示感情上的专一,想起某张照片,反应过来,顺势说:“他很帅。”
“我也不差啊!”虽然熬了几个通宵,现在肯定灰头土脸,但他底子好,他在心里默念这些,嘴上搬出另一道佐证,“而且,他不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江韫北气急败坏,怕她识人不清,“喜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日子把你丢下!”
徐澄月笑出来,不再逗弄:“你说得没错,他没你喜欢我。”
江韫北愣住。
“哦,你刚刚说了一大堆,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江韫北彻底反应过来,现在轮到心脏快要涨破,“喜欢,很喜欢,很早开始就喜欢了,一直到现在,一直喜欢。”
“我……”
耳边乍开人群倒计时的喊声。
十,九,八,七,六……
烟火爆破,气球纷飞,欢呼,笑声,掌声。
2012年来了。
有一颗气球飘过徐澄月身边,她伸手拉下,“江韫北,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徐澄月!”
一边手捧着出发前摘的新鲜玫瑰,江韫北伸出右手,轻轻拥过她,隔着白色绒帽,在她额上,落下一吻。